酒宴酉时开始,望仙楼早早就热闹起来,车马将门前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楼里灯火通明,暖香如春,正值隆冬腊月,佳人们却穿着轻薄的裙装,在楼层上往来穿梭,额角掉落的花钿被披帛扫落,远看如蒙了一层金粉。谯王和谯王妃最后到场,明华裳和李华章亲自迎出来,谯王边上台阶边笑道:“我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李华章眸光清浅,看着谯王缓缓道,“谯王肯来,我就十分高兴了。其他人都在里面,谯王请。” 谯王终于享受到了在长安企之不及的待遇。李华章是臣子时名满神都,恢复身份后哪怕他的生母也不是正妻,却因是章怀太子唯一的孩子,依然高贵清华,身边往来的都是各府的继承人。最开始是李重润,后来变成李重俊,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李重福。 但现在,李华章一样要在门口迎接他,一样要专程设宴请他。皇祖母和臣子那么看重的李华章,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谯王迈入门槛,热闹浮华迎面扑来,仿佛瞬间从寒冷阴沉的均州回到了万国来朝的长安,来往人见到他都停下说话,和他问好。谯王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还未喝酒,仿佛已经醉了。 李华章将李重福的神态看在眼里,他面不改色,以贵宾之礼将李重福邀至上座,亲自敬酒三杯。其他人见了,免不得跟着敬酒。谯王见出了名高冷清华的李华章对他如此热情,兴致越发高涨,酒水来者不拒。没过一会,他脸就红了。 雍王今日给足了谯王脸面,不止主动敬谯王,连谯王身边人也一一敬酒。众人热气上头,酒一杯接着一杯喝。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到了戌时。 明华裳在二楼陪女眷看歌舞,场子清净多了。她瞥了眼沙漏,不动声色叫来丫鬟,轻声道:“去楼下提醒殿下,戌时了。” 侍女不明所以,领命而去。她快步穿过灯影和酒桌,跪坐在李华章身后,恭敬道:“殿下,王妃让奴婢提醒您,戌时了。” 李华章淡淡点头,不慌不忙站起身。其他人见了,以为李华章又要敬酒,没想到李华章空着手,径直走下高台,穿过觥筹交错的宴会厅,一直停在正门前。人群不知不觉静了,李华章扫过四周,负手说道:“今日多谢诸位赏脸,我为各位准备了一个节目,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敬请海涵。” 两边人一听还有节目,纷纷道:“雍王太客气了。” 李华章淡淡一笑,在众人的视线中从袖口拿出一只响箭,清清贵贵说了声“不客气”,然后就点燃引线,放飞响箭。 明明置身于这种场所,但他眸光湛湛,气度清华,凛然如苍山之雪,酒色财气仿佛丝毫不能侵染他的衣角。谯王莫名觉得李华章不对劲,节目就在酒楼里,为何需要放响箭?但他喝了太多酒,脑子无法转动,只摇摇晃晃看到响箭射入天空,砰地一声炸成烟花。李华章侧身站在门前,他的背后,烟花正无声从苍穹中坠落,他轻轻启唇,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有礼,从容不迫道:“节目开始。” 一队身着异国服饰的舞者鱼贯而入,奇怪的是这群舞者全是男子,他们走到李华章身后,像水流一样自动分成两列。李华章穿着墨紫色圆领袍,站在璀璨华美的宴会厅门口,格格不入,却又如砥柱中流。 舞者们走上中央舞台,三五结阵,击鼓而歌。只是与寻常宴会不同,他们唱的是兰陵王入阵曲。众人露出了然之色,原来李华章还专门准备了节目,有人举起酒杯,遥遥道:“雍王有心了,近来少见这么肃杀的曲子,雍王的品味果然与众不同。” 李华章看着他们,轻轻笑了笑:“你们会喜欢的。” 城楼静静矗立在黑暗中,快要到换岗的时间了,瞭望塔上的士兵哈欠连天。他听到一声炸响,本能警惕,但随后看到是望仙楼方向传来的,又放松下来。 他艳羡地看着黑暗中金光灿灿、宛如天宫的望仙楼,隔着这么远,仿佛都能听到里面的歌舞声。在他出神时,城墙阴影下,一个黑衣男子静静擦亮短刀,收刀入鞘,漫不经心拍了拍身上的土:“节目开始。” 因为刺史、别驾、司马都在望仙楼参宴,今夜宵禁形同虚设。兵营里,士兵们正聚在一起喝酒猜拳,赵兴从门外走进来,见纪律如此松散,不由皱眉:“执勤的人呢,营地里不许饮酒,不许赌博。” “赵校尉。”旁人道,“谯王在望仙楼参加宴会,哪看得着我们。辛苦一年了,难得雍王送来了好酒,松快一会。” 赵兴无奈,却知法不责众,大家正喝得开心,他说了也没人听,何必扫兴。他摆手推开酒壶,皱着眉走了,索性眼不见为净。他走得快,所以并没有看到,树梢下黑影一晃而过,仿佛风吹树动。 苏行止靠在墙上,对着另一边打手势,示意前面没人。明雨霁点点头,拿出口哨,婉转吹响一段鸟语,告诉外面的玄枭卫,他们已经成功混入府兵营地。 随后,她收起哨子,望着黑暗中浑然不觉的军营,低不可闻道:“节目开始了。” 一个长相其貌不扬的侍女快步上楼,附在明华裳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明华裳听到明雨霁和苏行止已成功混入军营,谢济川也带着人在城楼就位,不动声色点头。谯王妃见明华裳眼睛冷淡,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不由问:“雍王妃,你们说什么呢,宴会上还有这么多话?” 明华裳歪头,眼眸宛如鹿瞳,认真无辜地笑了笑:“看节目呢。” 很快又有其他官太太和谯王妃说话,谯王妃没当回事,马上转头去应酬了。明华裳默默算着时间,按脚程,任遥的精兵应该快到均州城了,希望谢济川赶得及开城门。 均州城外。 这里已经能看得到城墙上的火把,任遥悄无声息爬下土坡,随行将领们见任遥回来,忙拥过来:“大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只有五百人,不能像常规攻城战那样围攻,只能智取。任遥想了想,说:“派一队先锋爬上城墙,杀掉瞭望台的人,开城门;其余人做好伪装,悄悄靠近城墙,一打开城门就冲进去。” 将领们面面相觑,战术没问题,但问题在于,谁去开城门呢? 任遥和李华章配合是秘密,所以现在除了任遥,其余人并不知道李华章会派人在城墙里接应。其他人理所当然觉得他们得爬上城墙,杀掉城楼上的人,再冲下城楼,穿过敌人的阵列开城门。可以预见,这是一条用血夯出来的路,稍有不慎就要丢命,而功劳却是后面人的。 凭什么? 众人沉默,无声胜过有声。任遥意识到其他人的态度,狠狠皱眉,正要说什么,一道声音冷不丁从旁边插入:“大将军,我愿请命。” 副将们回头,意外看到这个不要命的愣头青竟然是江陵。他们当然认识这个人,江安侯的儿子,太平公主的心腹,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轮到韦家人掌权,昔日威风凛凛的太平公主也得低头认怂,何况太平公主的附庸家族呢?江家失势,江陵也跟着被冷落,只不过人家终究是世子,羽林军众人也不敢太得罪,依然以礼相待,就当羽林军里养了个闲人。 江陵原本也安然过着他的闲人日子,但前段时间他不知道发什么失心疯,非要跟着队伍一起来均州。羽林军众人以为他是来混功劳,见上面人没说什么,他们便也默认了。但现在这位惹不得的侯二代又在抽风,说要带先遣队攻城门? 开什么玩笑,军队中也有人情世故,这种危险任务一般都是无权无势、背后无人的寒门兵卒去,哪有世子爷身先士卒的?副将们齐齐沉默,心照不宣将得罪人的话交给任遥说。任遥在看到江陵的时候就皱着眉,此刻实在忍无可忍,斥道:“你在做什么?回去,服从命令。” 江陵垂下眼睛,身体却不肯动,犟道:“遵命,但我还是要说,我愿意当先锋,替大部队开城门。反正大将军总要派人去,为何我不行?” 其他副将虽然不懂江陵为什么这么做,但有人愿意送死,他们求之不得。一个人说道:“任将军,江世子说得也有道理。他在羽林军已久,熟悉人手,弓马娴熟,由他带人去,在合适不过。” 他弓马娴熟个屁!任遥心里骂了一句,但当着众人的面,江陵那个傻子犟着脖子不肯改口,任遥也不好包庇,只能再一次暗示:“江世子,你可是有爵位在身的人,你当真想清楚了?” 江陵听到她像别人一样叫他江世子,心里苦笑,哪怕他进入羽林军已经三年了。他垂下眼睫,目光苦涩而平淡:“我再清楚不过。” 江陵死不悔改,当着众人的面,任遥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同意。正如他所说,他已经在羽林军三年了,得到军令后,江陵回去没多久就召集齐一队人。他们一行人趁着夜色掩护,像一阵风一样穿过平原,贴到城墙根。 同行的龚勇气不过,愤愤道:“任将军真是忘恩负义,早些年江头儿那么照顾她,如今她找到靠山就背信弃义,让江头儿来当炮灰。仔细论起来,江头儿的官衔还比她高呢,要不是她谄媚皇后,轮得到她发号施令?” “住嘴。”江陵小心看了眼上方,冷了脸道,“是我主动请命的,和任将军无关,任将军只是秉公办事而已。还有,不得妄议朝事,要是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们。” 龚勇哪里不知如今世道变了,韦家人的闲话说不得,但他就是气不过:“别人就不说了,任遥她凭什么?她刚进羽林军的时候,连个屁都算不上,是你特意找人和她换班,背地里教训想占她便宜的人。你为她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她抱上大腿就和你装不认识,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够了。”江陵素来大大咧咧,完全没有小侯爷的架势,如今他彻底冷了脸,眼中的光像要杀人一样,龚勇不由脊背发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江陵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混不吝,他也有冷酷的时候,只不过以前他不愿意被人发现。但刚才龚勇的话,彻底触怒了江陵。 江陵刀片一样的目光刮过众人,被他看到的人不由自主低头。江陵冷冷道:“我说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和任何人无关。龚勇,回去后领四十军棍,再妄议任将军,别怪我不留情面,以军法论处。” 其中一个士兵看不过去,道:“江头儿,你罚的未免太重了,龚勇也是替你打抱不平。” “如果你们认我是头儿,就要真心拥护他,你们对我可以没大没小,但一定要尊敬她。”江陵说到后半截,语气不受控变软,像此刻悬在旷野上的月亮一样,缠绵又悲伤,“她是女子,仅在全是男人的官场里立足就很不容易了,有些时候,她也没得选。她已经做到她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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