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济川道:“那是因为武后篡唐,若不然,章怀太子定会成为一位贤君。” “可是历史没有如果。”李华章道,“历史选择了则天皇帝,她亦创造了历史。我确实是高宗皇帝现存最名正言顺的孙子,但如今的大统是则天皇帝,而不再是高宗。则天皇帝儿子尚在,如何轮得到孙子?” 身边很多人都和李华章说过,他是最正统的皇室血脉,高宗皇帝的长子长孙,但李华章自己清楚,他早就和皇位无缘了。 章怀太子再贤德也只是太子,他生前没能登上皇位,死去二十年后,皇位如何能轮到他的儿子?则天皇帝在位这么多年,她死后,皇位该由她的太子继承,而不是翻二十年前的老黄历。 李显是则天皇帝晚年亲自承认的太子,相王也在宫中做了十来年皇储,这两人远比空有名声的章怀太子占理。李显驾崩,皇位该由李显的儿子继承,若李重茂被韦后害死,后面还有相王。除非李显、相王的儿子全都死光了,才会轮到李华章。 这显然不会是一件能自然发生的事情。大唐已经经历了太多动乱了,从则天皇帝退位至今,短短两年,已经发生了神龙政变、重俊政变、均州叛乱三场变故,两个皇子、半数朝臣牵涉其中。如今民生动荡,边患严重,官场人人自危,则天皇帝在位期间,竟成了大唐最稳定的时候。朝廷急需休养生息,而不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皇族内斗中。以谢家之能,或许能辅助他斗倒其他人,但是,有必要吗? 够了,李家复国,绝不是为了给这片江山带来动乱。他更想用有限的余生,陪伴真心相爱的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谢济川觉得十分讽刺,他父亲牺牲仕途保下来的少主无心争位,那谢家这二十年,算什么?谢济川停顿良久,短促地笑了声:“所以,你试都不想试,就放弃了?” “本就不该是我的东西,谈何放弃?”李华章说,“这些年,感谢你们护我长大,也感谢你们一直筹谋,没有忘记章怀太子。但是,所谓复兴大业,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该醒了。” 其实谢济川如何不知道呢,谢慎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错误估计了对手。他以为章怀太子的对手会是李显、李旦两位皇子,他有信心斗倒这两人,所以义无反顾救下东宫的幼主,万万没有想到,他真正的对手是武后。武后登基后,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谢慎押上全副身家救李华章这一步棋,就显得尤其臭。 然而事已至此,谢家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李华章在法统上远不及相王有优势,但争一争,未必不能改命。谢家愿意迎难而上,李华章却已经退出游戏了。 谢济川长长叹了口气,心里竟然也没有很意外。他看向李华章,目光中没有臣对君的恭敬,也没有这些年谢家耳提面命令他伪装出来的亲近,只有平静到漠然的审视,审视他名义上最好的朋友。 李华章不觉得冒犯,平静地任由谢济川打量。谢济川看了好一会,道:“我一直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但你是一个例外。在认识你之前,我不相信有人这么傻,会在皇位和道义之间选择后者。” 李华章笑了笑,轻声道:“大唐如今最需要的是太平和安稳,我身份不正,若执意争位,只会将朝堂扯入无尽的内斗中。这不是我所愿,如果天下太平总要有人退步,那就我来吧。” “但你怎么知道,你主动退出,其他人会领情?”谢济川说,“若你没有掌握高位,你做的这些事只是一厢情愿。万一下一任当权者荒唐而猜忌,你连自身都保全不了,谈何天下太平?” 李华章正要说话,这时候他感觉到什么,没有躲开。一个雪团擦着他的衣摆而过,重重砸在栏杆上。李华章和谢济川一起回头,明华裳偷袭失败还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十分尴尬,江陵浑身狼狈站在旁边,嫌弃道:“这么近都打不中,明华裳你行不行?” 明华裳恼怒:“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江陵上前,活动了活动肩膀,还真要扔。李华章悠悠然从旁边折了节树枝,掷到廊前松树上。松柏终于不堪重负,抖落一层积雪,江陵被迷了眼睛,叫道:“等等,你竟然偷袭!谁在打我!” 李华章看着趁人之危的明华裳,十分无奈,但等江陵揉好眼睛,转头反攻时,李华章觉得他们闹得太久了,径直朝二人走去。越过谢济川时,李华章低不可闻道:“以后,就拜托你了。” 谢济川垂袖而立,看着前方比小孩子还闹腾的明华裳、江陵,和有意拉偏架的李华章,心生疑惑。 他实在无法理解,韩颉当年编队时,为什么会把他们分在一个队伍里。 他看着像是和他们一个智商的? 这场打雪仗闹剧最终以无人幸免收场,几个出门在外都要被人称长官的人因为玩雪浑身湿透,悻悻回屋换衣服。片刻后,众人焕然一新,这时他们得知,虽然明华裳提前回府,但她为了准备雪球,没来得及吩咐人做饭。等他们打完雪仗,厨房的人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众人:“……” 明雨霁只能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她最看不惯什么活都不干、坐在桌前等吃的饭桶,于是毫不客气使唤另外几人。然而明雨霁发现,这几个人非但什么都不会,讲究还很多,这个不吃那个忌口,最后明雨霁烦了,干脆统一吃饺子,喜欢什么馅自己调。 明雨霁这样说,但拌馅这种技术活最后还是落到她头上。她不止用暗器麻利,用菜刀也非常利索,案板被剁得砰砰直响,没一会几盆馅料就调好了。其他人要负责揉面、包饺子,江陵心想他可是羽林军的人,天生神力英勇无比,当然该干揉面这种力气活。他揉了一会,面硬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最后被明雨霁忍无可忍赶去搓剂子,揉面还是交给了有经验的苏行止。 江陵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另一伙,然而这里的状况也不容乐观。明华裳、任遥是女子,手指灵巧,被分去包饺子,李华章和谢济川负责擀皮。江陵本以为掉链子的会是任遥,然而任遥在明华裳手把手的示范下,竟然也能捏得像模像样,反而是另外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通古博今,却不会擀饺子皮。 明华裳和任遥只能无奈等待,江陵左右看了看,说:“照这种速度,我应该能赶上明天的午饭。” 最后还是苏行止看不过去,主动过来帮忙。李华章和谢济川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两人都觉得遇到了奇耻大辱。李华章暗暗观察苏行止的动作,终于能完整地擀出饺子皮,客客气气“请”苏行止回去了。江陵无聊地揪剂子,看着谢济川磕磕绊绊擀皮,逐渐和旁边的李华章拉开差距,他稀奇道:“你也有不会的东西呀?” 谢济川怎么都无法把饺子皮擀圆,正自己和自己生气,江陵这厮还火上浇油。谢济川眯了眯眼,凉丝丝道:“今日之前我没进过厨房,不会很正常。” 江陵啧了声:“可是,李华章也没下过厨,但他就学会了。” 谢济川面上还是薄凉淡然、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手指已经捏紧了。江陵丝毫没察觉到危险,还在雷区反复横跳:“明华裳,你见过李华章下厨吗?他也是第一次擀饺子皮吧。” 明华裳记得往年镇国公府都会在饺子里包糖,谁吃到就寓意着接下来一年顺遂无忧,运势亨通。今年他们有七个人,该包七块糖,明华裳惦记着找糖,听到江陵的话回头:“你说什么?” “以前李华章做过饭吗?” 明华裳回想后摇头:“我父亲就是把我扔去厨房烧火,也不可能让他下厨。哎,我要干什么来着?” 明华裳用手背敲脑壳,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李华章看到,默不作声去隔间将准备好的糖拿出来,放在明华裳手边。明华裳和江陵说了会话,低头看到整整齐齐的糖块,猛地拍手:“哦对,我要找糖!” 李华章回去继续擀面皮,什么话都没说。这个插曲再小不过,很快就淹没在明华裳和江陵的废话中,但明雨霁和任遥都注意到了。 连谢济川也无声地瞥了眼糖块。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对方却能准确理解意思,并默默做好,这两人没有说一句恩爱的话,但已经足够让人窥见他们的日常生活。 心意相通,无需言语就能表达的爱意,其实比那些海誓山盟更打动人心。 谢济川忽然觉得孤独,这是他从未得到过,却十分向往的感情。世间还有这样的爱情,真好。 几个新手包饺子,折腾了一晚上,总算下锅了。煮饺子不需要那么多人,其余人陆陆续续转移到厅堂等,明华裳吩咐人搬桌子、摆餐具,没一会,厨房那边也出锅了。 李华章对明华裳说:“这边有我,你去叫他们来吃饭。”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办事比她细心多了,放心地交给他。她走到侧厅,发现只是一会没见,江陵这货居然睡着了? 明华裳惊讶:“他睡着了?” “是的。”谢济川冷冰冰说,“我喊过了,叫不醒。” 要是放在以前,任遥一巴掌就扇过去了,保准一叫一个准。但现在,她面对江陵还有些别别扭扭,不好意思再动手动脚。明华裳叹了声,道:“我来吧。江陵,醒醒。” 江陵睡得安详,丝毫不为所动。明华裳连喊了几声,有些火了,猛地道:“吃饭啦!” “啊?”江陵倏地直起脑袋,眼睛都睁不开,却能准确找到说话的方向,“吃什么?” 明华裳无语地看着他:“吃你个头。” “裳裳。”隔扇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温温柔柔,耐心细致,道,“饺子已经给你盛好了,是你喜欢的馅料。快来尝尝。” 明华裳立刻抛下江陵这个傻子,忙不迭跑过去:“别动,我自己盛!” 李华章的声音低柔含笑:“知道你在饺子上做了记号,放心,包着糖的那个放到你碗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记号?” “看到了。” “什么?”这是任遥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也做了?唉谢济川你放下,那个是我的!” 江陵揉了揉眼睛,慢悠悠去旁边吃饭。过了这么久,其实他已经不饿了,但他闻着热腾腾的香气,忍不住露出笑意。 这是他过得最仓促的一个年,没有奢华盛大的宴会,没有眼花缭乱的歌舞,没有父亲、继母、弟弟、家臣,有的只是几个朋友,一锅亲手包出来的饺子。可是江陵却觉得,这个新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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