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 景龙三年,元日。 其实这个日期不准确。先皇驾崩,温王继位,韦后临朝称制,景龙是先皇的年号,不该再用景龙纪年了。但朝廷邸报还没送来,不知道新皇年号是什么,暂用景龙记之。 昨夜闹了半夜,因为守国孝,不能放烟花,二娘就和江陵在院里放地老鼠,将衣服烫了个洞。 厨房被他们祸害得一团乱,昨夜我就要收拾,二娘不肯,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年的事等明年再办。但她一睡就睡过,今早我起来时,她还没有动静,我路上遇到任遥,说今日就要回京复命,特来辞行。谢济川已不见了,想来昨夜就走了。 我本来要去叫她起来,但李华章说她刚睡着,任遥也说不用吵醒她,改日还能再见。 我一想也是,新皇举办朝贺大典时定会召李华章回京。等再过几天就能在长安相见,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但亲眼看他们离开,多少还是伤感。昨夜那般热闹,一转眼,只剩下空庭残雪,廊下半坛酒还未喝完。李华章说要将这坛酒带去长安,下次再见,定要让他们将酒补上,不醉不归。 希望下次再见时,他们包饺子的手艺能熟练些,莫要浪费这么多面粉。 明雨霁,于商州刺史府。 ——第六案《灵蛇之咒》完。
第200章 剑门 任遥皇命在身,和李华章、明华裳他们吃一顿年夜饭已经是极限,第二天她就回京复命了。商州雨雪霏霏,而长安却是一片肃杀,城门多了许多守卫,穿过深而长的阙楼,入目是平整缟素的大道,行色匆匆的行人,正前方太极宫覆盖着皑皑白雪,像天上宫阙。 任遥通过层层盘查,终于见到了韦皇后,不,现在应该尊称为韦太后了。 任遥跨过高高的门槛,看清凤座上的人影,躬身下拜:“臣拜见太后。” 韦太后正在欣赏指甲,听到任遥来了,抬眸淡淡瞥了眼,示意近侍将任遥扶起来:“平南侯不必多礼,本宫原本预料你会过了正月回来,没想到今 日就到了。赶路辛苦了吧?” 内侍一脸谄媚地来扶任遥,任遥不着声色避开太监的手,依然垂着眼睛,道:“臣身负皇恩,不敢耽误,幸而不辱使命,臣已将预谋造反的谯王及从众押回长安,听凭太后发落。” “都抓到了?”韦后有些意外,“李重福还活着?” “是。” 韦后脸上露出笑来,亲自走下台阶,将任遥拉着坐下:“本宫就知道你不会让本宫失望。快和本宫说说,这一路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将李重福那个逆贼抓起来的?” 任遥突然和韦后靠这么近,身体都不由紧绷起来。她脑子斟酌着每一个字,将此行掐去和李华章通信那一段,删删减减说了出来。 韦后听到任遥攻城那天李华章也在均州,眼睛闪了闪,不经意般问:“雍王不是在商州么,怎么会出现在均州?” 任遥提起心,小心翼翼道:“是谯王想造反又怕朝廷讨伐,故以过年之名将雍王邀至均州,想以雍王夫妻为人质。” “哦?”韦后声音拉长,听不出来信不信,“这么巧?” “是。”任遥垂着眼睛,道,“幸而开城门的先锋队英勇机警,悍不畏死,及时帮大军打开城门,臣才能率兵长驱直入,趁谯王不备活捉叛贼,救出雍王。” 任遥故意提到先锋队,只要韦后继续询问细节,她就能顺势帮江陵等人请功。但韦后看起来并不关心攻城细节,她只是淡淡应了声,眸光闪烁,片刻后说道:“本宫记得,你父兄俱战死沙场,如今府中只剩下一个祖母了,是吗?” 任遥不知道韦后怎么问起这个,点头道:“是,臣自有记忆起,父亲和兄长就都在战场上,臣是由祖母抚养长大。” 韦后叹道:“真不容易,本宫小时候听家人说起,第一任平南侯,也就是你的祖父,与两百士兵守城三月,直至战死都握枪而立,吐蕃士兵见之不敢靠近。朝廷感其忠毅,破格封为平南侯,爵位到了你父亲头上。你父亲倒也没负任家忠毅之名,直至死都在战场上,只可惜了任家的女眷。我母亲见过平南侯夫人,性子模样都好,唯独身子弱,得知丈夫、儿子都战死后,就此一病不起,年纪轻轻就去了。你祖母一个寡妇,独自拉扯大了你父亲,忙里又忙外,一个人顶立起任家的门庭,还培养出你们这些好儿孙。平南侯府有今日之势,你祖母得占一半功劳。” 任遥竟不知韦后对任家的情况如此了解,她认真道:“祖母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亲眼看着儿子、儿媳、孙儿一个个离她而去,却还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独自一人支撑着侯府,将唯一的孙女养大。这样的经历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哪是区区“辛苦”两字能概括。 韦后许是想到了自己,叹息:“本宫也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知道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难熬事,你祖母熬了大半辈子,实在不容易。本宫最敬佩这样坚韧明理的女人,正该给你祖母封个一品诰命,好给天下人做表率。” 任遥愣了下,简直受宠若惊,忙起身谢恩:“臣何德何能,得以受如此殊荣?望太后收回成命。” 韦后笑着将任遥拉起来,握着她的手,说:“推辞什么,本宫又不是封你,而是封给你的祖母。何况,你祖母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你不想给她挣个诰命,让她高兴高兴?” 任遥当然希望,此生她最渴望的就是报答祖母,得到祖母的认可。可是,她也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午餐,她惴惴不安道:“臣初入官场,一无功劳,二无才德,太后授臣如此殊荣,臣实在诚惶诚恐。” 韦后笑了,她细长的指甲缓缓敲打桌面,似有所指道:“怎么没有功劳?若你能解决藩王叛乱,稳定朝纲,此乃大功一件,莫说给你的祖母封诰命,就是将你的母亲封为一品夫人,也无人敢置喙。” 兴许是立政殿的熏香太足,任遥脑子一时无法转动,听不懂韦后的话。先皇共四个皇子,大皇子、三皇子已死,四皇子温王被立为新帝,二皇子谯王刚被她从均州带回来,还有哪个藩王会造反? 均州……任遥脑中电光火石,霎间空白一片。韦后不慌不忙看着她,见她反应过来了,谆谆善诱道:“谯王想要造反,而雍王恰巧出现在均州,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勾当,谁说的清楚?你是亲手将谯王抓起来的人,对当时的情况最了解,你有没有印象,雍王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任遥明白了,韦后这是暗示她诬陷李华章有意谋反,只要成了,韦后就给平南侯府的女眷封诰命。任遥突然有一股怒火升腾而上,直窜到脑子里,烧得她浑身滚烫,视线发红。她看着面前悠然含笑,似乎笃定她会同意的韦后,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拳头。 韦皇后当他们任家是什么?平南侯的封号是祖父身中数十箭不肯退换来的,是父亲、兄长血洒疆场保住的,他们任家的女人当然值得一品诰命,但一定是靠任家枪在战场上光明正大赢来,而不是靠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 若她为了给祖母封诰命,就诬陷自己的朋友,祖母定会当场和她断绝关系,怎么可能会让诰书进任家的门?任遥极力控制着表情,不至于御前失仪,冷淡回道:“臣没看到雍王有不寻常的举动。何况雍王夫妻克己奉公,体恤百姓,为商州做了许多善事,郡县人人皆赞雍王贤德。太后内有新皇孝顺,外有臣子分忧,江山稳固,无须多疑多虑。” 韦后脸色立刻沉下来,有些生气了:“平南侯这是替雍王打抱不平?郡县皆赞雍王贤德,那本宫就是那个不贤德的了?” 任遥垂眸,道:“臣没有这个意思。” “你分明就是有!”韦后霍得拂袖,大怒,“别忘了,平南侯府有今日的风光,都是谁给予的。要不是本宫,你一个女人,能领兵打仗,大权在握?” “臣谢太后提拔,太后的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任遥梗着脖子,倔强道,“但有所为,有所不为。臣愿意出生入死,捐躯报国,但决不能构陷君子,背叛朋友。” 韦后眯眼:“所以,你这是不肯了?” 任遥低头,深深拱手:“并非臣不肯,而是这乃天怒人怨之荒唐事,臣不能做。雍王大公无私,德才兼备,是真正的君子,望太后收回成命,勿要寒了功臣良将的心。” 韦后冷冷笑了声,居高临下道:“好,好,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那本宫成全你。即日起,收回平南侯府的赏赐、兵权,逐出羽林军,全家流放剑南,戍守剑门关。” 任遥终于抬头,看向韦后。韦后冷冰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胜券在握的快意。 她知道任遥最在意什么,所以故意用这种惩罚诛任遥的心。任遥想要的不过是撑起平南侯府的门庭,让祖母能颐养天年,而韦后却让任家举家流放,让任老夫人一把年纪还不得安生。她以为用这种手段任遥就会屈服,没想到任遥静了一会,沉默地跪下叩首:“臣谢恩。” 任遥看着立政殿明可鉴人的金砖,心想原来机遇和陷阱到来的时候,看起来往往一样。往日成就她的,亦可以毁了她。 她因神龙政变获得权力,在重俊政变到来时,她再做出同样的事情,却是将自己推入深渊,越陷越深。 她只是恨,苦苦追寻那么久,最后竟然是自己亲手将一切埋葬。 任遥进宫时还是炙手可热的平南侯,出宫的时候就成了罪人。往日她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女官、太监,给平南侯府招致祸患。但现在,她看着内侍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只觉得无比平静。 那些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这些窝囊气,她实在受够了。 任遥漠然出宫,径直往平南侯府走去。奴婢们禀报侯爷回来了,任老夫人奇怪任遥进宫里述职,怎么回来的这样早,她拄着拐杖,正要让丫鬟扶她出去,任遥已大步走入暖阁,重重跪在她面前。 她跪下时扑通一声,看着就痛,满屋子丫鬟都露出诧异之色。任老夫人风风雨雨半辈子,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任遥,马上就知道出事了。 任老夫人很沉得住气,平静地让丫鬟们退下。等侍女们关门出去后,她才颤巍巍坐回原位,道:“怎么了?” 任遥面对韦后时不怕,出宫面对太监的指指点点不怕,但回府看到祖母,忽然忍不住泪意。她觉得自己没有脸哭,借着磕头挪开眼睛,道:“祖母,我错了,您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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