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头心底一凛,知道这个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上峰,不好应付。 他后背陡然冒出一身冷寒,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发毛的感觉顺着后尾骨往脑袋上爬。 然而。 姗姗来迟的三人,见到上峰面无表情在等,心里咯噔一下,却强作镇定,企图融入队伍之中。 长武冷不防喝了一声:“站住!” 李、王、杨三人脸都白了,彼此看一眼后,又都莫名从容起来,甚至多了几分傲慢。 谢景明垂眸看向三人:“李大头、王兴五、杨小山。”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带着几丝冷峻,仿佛浸满霜色的山石。 “为上都督府衙役八年,捕贼零、抓盗零、巡街次数零、援助百姓农事商事零,勒索商户二百八十一次,抢占民田两百一十三亩,侵扰妇人三十四名。身为吏官,无以益民,尸位素餐不提,反为祸一方。” 谢景明脸上逐渐现出愠色:“该当何罪!” 一番问话,不仅让三人重新白了脸,还让一旁垂首的衙役哆嗦起来。 “你……你一个京城来的外官,无权管我们的事情。”李大头强作镇定,略有些结巴地说道。 谢景明冷笑一声:“长文!长武!” “在!” “请打王鞭!”谢景明抬起手来,伸出手指指着李大头三人,“今日,谢某便要替圣上处置这几个无视朝廷律例,为吏而犯律之辈!” 他狠狠甩下衣袖:“给我打!”
第40章 朝中措 长文长武自谢景明背后出, 拿出绳子。 他们身手比李大头等人麻利许多,三两下就把意欲反抗的三人捆住,绑在板凳上。 班头看到长文利落从门后搬出板凳, 拿出麻绳, 膝盖都软了。 李大头他们不服,还张嘴嚷嚷:“放开我, 你无权处置我, 我是李都督的人。” 班头心中咯噔,下意识咽一口唾沫。 完了完了, 这下李都督是绝不会救他们几个了。 谢景明嗤笑一声, 冷眸吩咐:“长文,塞住他的嘴巴。” 长文寻来布条, 塞满绑住。 打王鞭名字虽带鞭,却是金锏,敲下去能让人骨头断裂。 那一声声骨折的脆响, 连带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听得人心里发沉、冷森。 站在旁边的衙役,已是冷汗涔涔, 双腿直打哆嗦。 他们垂着眸子,完全不敢看,可架不住血肉飞溅到鞋头上, 仿佛开水一样, 烫得脚都要掉皮了似的。 有人胆小,已吓得昏过去,生怕下一个要处置的便是自己。 李定州闻讯而来:“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他们哪里得罪了谢侍郎,我替他们告罪便是, 何必如此。” 他一来,就将此事丢到谢景明头上。 只不过。 谢景明不屑玩弄心眼,并非不会,只是鲜用。 他将方才细数的罪状冷声讲了一遍,又微俯身靠在李定州耳边:“此二人方才还在攀咬李都督,言道所为都是都督指使。” “胡说!”李定州反驳道,“竖子!竟瞒着本都督做出这等祸民之事,还企图反咬一口,谢侍郎打得好,替我营州除了祸害!” 谢景明眸色更冷,垂眸间却换上另一种颜色。 “李都督不必有无所谓的担心,谢某不怕一世骂名,所做一切不过为了在史书留下一笔,换千秋百代之拥戴。”他放低嗓音,缓缓说道,“碍我变法者,才是我的敌人。” 他说完,直起身,看向长文。 长文已一身血,捧着打王鞭道:“禀侍郎,三人已气绝。” 血水和碎肉从他手上、打王鞭上,滴滴答答落一地,稠得像泥潭浑水。 李定州惊疑不定,打量着谢景明落在晨光中,线条越发柔和的侧颜,心中念头百转。 谢景明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方才所杀不过三只鸡犬,并非人一般。 赵刺史在其背后扶着门框,勉强站稳,心道,果然是京师有名的酷吏,这般行径,心中竟也毫无波澜。 他们危矣! 谢景明将眼神转向一旁强自站定的衙役:“诸位,将昨日之事说说,都完成得如何了?” 衙役们都行长揖,恨不得将头贴到膝盖上,以显示自己的谦卑:“侍郎饶命!” “诸位昨日不曾前去灾地?” 班头赶忙道:“去了去了,大伙都去了!” “那是不曾检查重点河段、堤防、山洪灾害频发地区、被淹没村庄等地?” 班头摇头:“不不不,都办了。” 尽管当时抱怨,可也磨蹭着完成了所有事。 毕竟昨日可是点了负责人的,谁也不想背上事儿。 李大头那几个与他们这些人不同,自家妹妹姊姊搭上李都督,平日活儿都是推给他们干,狗仗人势得很。 “既是如此,诸位何必求饶命。”谢景明朝后伸手,垂眸看班头,“衙役之中,可有识字之人?” 长武将怀中纸张递到他手上。 班头赶紧道:“有!基本都认得,只有几个白丁。” 谢景明便将他之前考察过,整理出来的治水概要,交给班头:“缺堤处有两地,根源在上,我来监督,剩下的地方,便根据这上面的要求整改,可能办到?” “一定!”班头拍着胸口保证,“弟兄们脑子差点儿,照办的体力活绝对没问题,侍郎可以放心。” 谢景明轻笑一声,又递了个眼神给长武。 长武从怀中掏出一贯钱,丢给班头:“诸位辛苦了,事情若是办好,另有奖赏。” 班头和身后衙役对视一眼,喜道:“多谢侍郎,肯定办好!” 谢景明“嗯”一声,道:“工部白公与赈灾车马或是明日,或是后日便会到来,做好水毁工事修复。诸位可安民心,防止乱事。” “是。” 这一声,衙役们喊得格外用力。 谢景明横手在腹,如玉树直立台阶正中,日光流泻周转其身,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放眼眺望,明净的天空下,山峰嵯峨险峻。 * 京师。 诗社小院。 洛怀珠站在廊下,望着连排屋檐尽头,那连绵环绕的黛蓝群山。 诗社全员一十八人具在,正传阅《营州水利论》,以诗写实的那几位看得满脸泛起红晕,兴奋不已,似是恨不得马上寻来此人,加入他们诗社。 相比之下,头一个看完的傅仁瑞,显得冷静许多。 他问背转身的洛怀珠:“三娘什么看法?” 廊外园景萧瑟,只得寒梅两三株,如今都谢了,剩下虬结枝干。 唯有白墙与澄清天幕相照应,将廊柱一侧站立的修长玉影照得彻亮。 洛怀珠侧转身,天光洒落玉白金线绣的花笼裙,泛起一片细细碎碎的金光,将朱红的白鸟绣样披帛照亮。 花笼裙下罩着的石榴裙,更是将她玉白的脸,映出一片粉润,好看得不似真人。 她垂眸轻笑:“六郎觉得如何?” 傅仁瑞如实点评:“文辞不佳,言语拙实。然,其有江海之志,扎土之根,必成大器。” 张枢密使的小孙女张容芳也已看完。 她点头:“我亦赞同六郎所言,此子堪当大任也!” “文章所言固然好。”洛怀珠走到近前,一同坐下,“只是营州一事,正处怪雨盲风之中,即便我们收下,也不宜在事情未曾明朗之前发出。” 否则,帝王必定惊怒。 如今已不是先帝在位时侯,可畅所欲言之世道。 “多事之秋,的确愁人。”张容芳扭头看向洛怀珠,“不过稿子可留下,看稍后态势再言其他。” 这样于民生有益处的实用文章,若是不留下,总觉得有些可惜。 傅仁瑞敛眸沉思片刻:“不知这位仁兄,是否愿意删改一下文章,只留下治水抗灾一段。” 若是如此,正逢朝廷需要,以之献策,未尝不可。 可今上要面子,如此改过也有险处,除非送工部一个人情,让工部向圣上提议。 “也好。”洛怀珠看向其他人,将传阅完的稿子收回,“我去求云舒郡主帮个忙,找到此人。” 此人投稿时,只留下文章,并无联络方式。 然而对方用了军中特用的黄麻纸,这种纸早在三年前,唐匡民已禁止民间使用,京师之中,除去军营、兵房、兵部这些地方,连翰林院都不再使用。 张容芳握住她的手:“你要找云舒郡主帮忙?” 虽有传言,云舒郡主已对她刮目相看,言道不会再找麻烦,可前些日子,他们去沈府赶赴喜宴,对方可是挂着刀,直接冷脸将礼盒压在门口,说“特来贺喜”。 “放心。”洛怀珠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拿开,“郡主是巾帼英雄,不会耽于情爱,难以自拔。她是个洒脱的女子,说不计较,必定是不计较。” 尽管她这样说,张容芳依旧担心。 “要不,我陪你去?” 她爷爷虽然是和稀泥高手,从不表露主见,可好歹是云舒郡主上峰,不至于对她如何。 三娘自己前去,她怕对方刻意为难。 洛怀珠含笑拒绝,乘车而去。 云舒郡主又到了雷打不动去军营练武的时辰,此乃先帝在位时的承诺,唐匡民不好废掉,只得每次派心腹内侍随同前往,美其名曰“照顾”。 洛怀珠便将车架停在牛行街一角,静静候着对方到来。 静等一阵,阿浮喊她:“娘子,郡主来了。” 洛怀珠挑开窗纱往外看,见云舒郡主一身丁香色圆领袍,缓马而来。 她赶忙下车,隔着街巷朝她行礼。 云舒郡主眼神后瞥,看向洛怀珠道:“是你?” “正是三娘。” “有事?” “嗯。”洛怀珠朝她露出个端庄温柔笑容,“有事想请郡主帮忙。” 云舒郡主下马牵绳,丢给身后内侍,握着马鞭走向洛怀珠。 “你倒是不怕我。” 洛怀珠依旧笑看她:“郡主豪杰,有甚可怕之处?” 云舒郡主背着手,哼笑一声:“说吧,什么事情。” 洛怀珠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她:“劳烦郡主帮忙找到此人。” 云舒郡主展开黄麻纸看,上面写的是水治辅战之概要,无一不说到她心坎上去。 少年时,她们在东郊划地垒沙盘论战,各执两方阵营比划,只要谢景明那厮不插手,她们基本是输赢难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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