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是春风,不该拘在一片小小的林子里,该远去万里,见青山流水轻舟。 谢景明知道,双亲这是答应的意思了。 他往后膝行两步,用力磕头。 “儿对不住爷娘。” 谢老伸手,托了他的手腕一把:“阿玉是个好孩子,你也是。” 所以,别怕。 自己想走的路,便走去罢。 未免自己看着两鬓渐生华发的爷娘,心生后悔,谢景明根本不敢抬头看双亲一眼,就着深深的揖礼,往门外退去。 他知道,母亲一定会目送他离开,哪怕双目泪光涟涟,她也要令自己不能追上来。 那夜月色清冷,凄凉辉色铺了一地。 刚出院子,他就被守着的两位兄长拦截。 谢行远问他:“不能不去吗?” 谢景明答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君子一诺,终身践之。 他谢湛,只不过是做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若是她真的——”谢行远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小娘子幼年软糯可爱,渐长渐肆意自在,如同伫立阳光下最矫健的小豹子,也似关外立于天地不屈不挠的白杨,一个劲儿往上蹿。 那股生机活力,谁不喜欢。 “即便她死了,我也能活下去,我还怀揣着我们儿时在汴河兰舟上编织的梦,不曾试试。我不能让她有遗憾,也不能让自己有遗憾。” 谢景明袖摆下的手轻颤。 “而且,我不信她这样轻易、悄无声息就死了。” 他们阿玉,怎会折在蔡河潺潺水流中。 谢致礼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只是把对方抱了抱,拍着他的后背宽慰:“家里和爹娘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人一生何其短暂,的确不该留有遗憾。 谢行远也不再说任何话,只是张开手抱上来。 “若是后悔了,告诉阿兄一声,我教你死遁离开官场,随我纵马天下。” 兄弟三人,紧紧抱在一处。 风从翠竹起,席卷黄叶,落在三人脚下。 同样的情形在眼前重现时,谢老和谢母忍不住红了眼。 他们的幺儿,回家了。
第88章 声声慢 谢景明在谢家逗留一整晚, 与两位兄长饮茶到天边浮出鱼肚白。 近几日都无须上朝,可今日要为三军践行,他只得早早离开, 从地道回宅子换朝服。 唐匡民倒也没糊涂到底, 几日之内便令底下官员召集二十万大军,并辎重交到定远将军手中。 践行时, 谢景明毫无预兆自百官之中走出来, 上陈靺鞨与营州、安东都护府贸易之矛盾与蹊跷,下斥两都护府欺瞒之罪, 言道其从中发现虞娄部与安东都护府矛盾更大。 由此, 引出他昨日私查营州将士、安东都护府将士名单一事,上呈唐匡民并请罪。 “罪当臣躬, 莫敢求赦。” 他双手将证据与请罪书一道举起,屈膝跪下,掷地有声:“但请此行, 王侍郎与定远将军同去,以防靺鞨后手,坏我大乾国土。” 青年虽是请罪, 垂眸低首,脊背却依旧挺直。 秋日寒凉,他朝服里却只一件单薄的衫, 那根铁鞭一样的脊骨, 微微透出。 灰青色的薄光,似是格外眷顾这样一位青年,自琉璃瓦顶, 跳跃在他身上肩颈处,耀耀暄暄。 见谢景明出列百官, 傅伯廉已是讶异。 他本以为,对方沉寂这么些天,是要明哲保身。 然则,上次面对沈昌一案,他已错估了青年一回,此次并无轻易定论。直到三军出,清酒奉上,他心里的失望,才咕噜噜冒出来,将他整颗心浸染。 便在此时,谢景明踏步而出,跪地为王侍郎请命。 他的失望刚冒出个头,就被彻底掐死腹中。 等对方一番话说完,他赶紧跪下一同为王侍郎请命:“臣附议。兹事体大,有备无患,还请陛下令王侍郎一同行军,击退靺鞨。” 其他大臣纷纷反应过来,一时之间跪下一片。 唐匡民令陈德取来谢景明手中文书,草草掠过几眼,便同意了朝臣的意见,令王侍郎一同出征,留给他半天的功夫收拾行囊。 王侍郎还处在谢景明居然会不惜犯圣上禁忌帮他的震惊中,闻得皇令,匆忙谢恩。 行军之事不可耽搁,守在长城的将士撑三日已经是极限,哪怕粮草先行而去,定远将军也必须要先带着三军前去支援,至于王侍郎,只能随后跟上。 战事诸多杂务处理完,唐匡民便要处置谢景明。 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请罪,罚重了肯定不行,可对方因着查出来的一星半点疑惑,便直接查阅到三军名单上,不罚绝无可能。 “谢湛啊谢湛。”唐匡民气得连名带姓喊他,伸出去的手指,差点儿就要戳进他脑子里面,“你让朕如何处置你!” 无论公心还是私心,此事都绝不能轻轻揭过去。 三军离去以后,那一线从乌云中漏出来的光,也收了回去。 天地一片青灰晦魅,唯有冷风乱闯。 谢景明立在混杂黄叶的冷风中,弯腰揖礼:“臣任由陛下处置。” 冷风将他袖袍吹得摇摆不息,呼啦有声,他却依旧冷硬如石,不改一星半点儿。 唐匡民欣赏他面对变革反对势力时候,端出来的这般姿态,却也厌恶对方铮铮铁骨,认准一件事情便不改动的臭脾气。 “来人,将谢侍郎官服除去,压入大理寺狱,听候发落。” 殿前司禁卫将他官帽摘下,紫袍鱼符全部除下,横刀架脖,押走宫门外。 傅伯廉在护城河边上踱步等着,并不意外等来了如此模样的青年。 他看着对方一身雪白中衣,立在龙凤飞云石雕之间,叹息一口气,等着对方走近。 “坐我府上的车到大理寺狱吧。”傅侍中看向两位禁卫,“陛下想必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谢侍郎,说不准明日便回无事归来,还是给人留两分面子的好。” 禁卫对视一眼,行礼感谢:“那就多谢傅侍中了。” 谢景明眉眼沉静,朝他揖礼:“失礼了,多谢傅侍中体贴关照。” 傅侍中瞧着他并不说话,只颔首,先行上马车里候着。 他一路将人送进一间有干爽枯草与木板可歇息的牢房里,并提点了一番大理寺卿,才将人打发走,自己与青年叙话。 “你——为何要这样做?” 青年打量着铺满灰尘的床板,闻言抬眸看他:“傅侍中眼里,湛有多冷血,能看着二十万大军白白丧命?” 他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叠成扫帚模样,让对方走远一些,自己弯腰细细扫去床板上面的灰尘。 得将牢房弄得妥当一些,若是待会儿云舒他们几个来看,也能少些担心。 对方了无遽容的模样,反倒令傅伯廉苦笑起来:“谢侍郎啊谢侍郎,你到底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是无论遇见何事,都绝不会慌张。” 床板灰尘着实厚重。 谢景明不得不用衣袖掩住口鼻,扫过一层便往后退几步,才好说话。 他将扫得扁扁的枯草丢置一边去,拍了拍手上沾惹的尘埃:“侍中不必为我着急,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坐坐牢房,换二十万大军一线生机,有何不可?” 凭利益也好,良心也罢,他都不亏。 “我发现自己从前,好像错看了你这个人。”傅伯廉盯着他的线条温润的侧脸,“或许伯谨说得不错,你的确是他见过除了他女儿外,最有韧劲的一个孩子。” 林伯谨,林澈。 阿玉的父亲,谢景明的半个授业恩师。 他垂眸将雪白衣摆的薄尘拍走,语气并无什么起伏:“或许,傅侍中此时此刻,才是错看了我。”他缓缓抬眸,浅色眼眸中,静水流深,“湛不过沽名钓誉之辈,酷吏做久了,忽然之间想求一份清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而已。” 傅伯廉正要回话,牢房外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他扭头去看,见着一身戎服的王侍郎匆匆而来。 “傅侍中。”对方先朝他行礼,再看向谢景明道,“谢侍郎为何要帮我?” 扬起的灰尘重新静下,谢景明又重新捞起来一些枯草,继续扫床板。 “并不是我要帮王侍郎,而是郡主想要帮你。”他连扎草的动作都不疾不徐,显得格外赏心悦目,“她不忍心看二十万大军送死,情愿冒死闯宫门。”他将捆绑的草根塞进圈里,看向王侍郎,“王侍郎觉得,我要怎么样?” 他面上与云舒郡主再老死不相往来,也改变不了血缘亲情。 哪个当哥哥的,能看着自己的妹妹送死? 王侍郎刚准备开口,又传来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就因为这原因?”云舒郡主寒着一张脸,从拐角转来,直接撞过旁边禁卫的肩膀,却连眼尾都没扫过对方,就踏进牢房里。 她握着横刀的手,捏得指甲发白。 “谢景明,你的脑子是不是让水给泡了!” 从小到大,谁不说她冲动,谢景明沉静持重。私窥诸军名单,是何等大罪,他怎么就能眼也不眨,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站出来认了罪。 她昏了头,出门几步被冷风一吹,被人劝一劝,也就冷静下来。 他谢景明静了几日,便是做出这样头脑发热的事情来? “圣上不是派你整改工、军诸事,你多等两天,枢密院吏房自会将名单奉上,你此举何为?” 他今日举上去的哪里是名单和虞娄部的蹊跷,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性命! 谢景明挽起袖子:“我能等得,二十万大军又如何等得?” 唰—— 横刀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 傅侍中赶紧挡在谢景明前,王侍郎赶紧把人拉住。 “郡主,冷静!冷静!” 云舒不为所动:“我很冷静,早死晚死都是死,与其让他背负骂名被处死,不如我将他一刀杀了,免得拖累我公主府的名声。” “怎会。”傅伯廉急忙劝道,“谢侍郎此举乃为二十万性命请罪,只会留下清名,哪里会背负骂名,那都是之前的账。” 还不一定算清楚明白了,另有隐情也不一定。 舌头打结王侍郎:“是——是啊!” 云舒冷笑:“清名?他请罪之时,史官可曾笔录,百姓可曾见之?朝野之上,个个恨不得他快点死,这样一来,整改诸事便能搁浅不办,省了诸多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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