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惊险,你等逃出生天,可往后再这般,难不成回回走运?” 崔三听得出她话里的生机,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往后绝不再犯。 崔八娘心底暗暗松气,忆起之前这女子也曾帮哥哥解围,便觉得她是个好人,顿时感激不已,“谢谢您高抬贵手,我和三兄保证,往后绝不敢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你方才还说是强人所迫,若是之后那人又来相逼呢?” 崔八娘张着嘴,一下愣在原地。 其实三兄夜里私出,算不得别人所迫。真追论起来,有她苦苦哀求的缘故,还有几分借着六姐姐病重的胁迫。 她一时口快,不过是想着赶快糊弄好眼前女子,好逃过一劫。 至于下回的事情,且再说就是。 她犹疑,显然并不懂得隐藏心思,全摆在脸上了。 秦巧一眼识破,自觉好心做了狼肝肺,“我看不是别人相逼,你们是明知偷窃不对,却知错犯错!” 这一回糟了难的便有邻居林家。 听说为捉贼护持家中妻子,当家的林大福被人当头甩了一石头,脑袋上破了口子,血流得满脸都是。 别家纷杂,没细打听,却也都有损失。 秦巧并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性子,可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听过的。 今日别家遭难,若是她心生怜悯,轻易饶了去,谁知下回轮不轮的到自家头上? 再一想昨夜哥哥喊疼情形,后怕不已,若是歹人真有利刃行凶呢? 心续一转,再看崔八娘竟还不老实,眼神滴溜溜打转,不知又在什么狡辩言辞,顿时没好气地扭身就走。 可走了两步不到,身后猛地噗通一声,秦巧下意识回头去看,就见崔三直挺挺地跪着,同她对视上后,极为郑重地叩首一拜。 这并非她本意。 秦巧心说:他如此,倒显得自己为难可怜人,恶意折辱似的。 崔八娘被三兄强拽着跪下,又被压着脖子磕了头,再起身看向三兄的眼睛,顿时明白他是何意。 “三兄,不能说,若是说了,这女子回去同她村里保长讲明,咱们活不成不说,六姐姐一人留在此处,只能等死!” 崔三眼神强硬,捏着她手臂的掌愈发用劲,态度不言而喻。 对峙着,终究是崔八娘败下阵来。 她垂头丧气地往后一坐,“主谋是村里的王程虎。” 王程虎? 脑海中很快浮现一张乖戾的男人面孔,秦巧记得罗云英曾说起这人。 这王程虎是开封人氏,早年流落成匪,盘踞当地祸害乡民多年,后来被朝廷清缴入狱,本该判斩首死刑,却花了重金贿赂秉笔衙官,最终杖五十流放福州,落于此地。 五十杖到底不轻,王程虎左腿断了之后,流放路上医治不及,落下了瘸腿的毛病,村里的人常称他一声‘瘸虎哥’。 主谋一讲,崔八娘便不再遮掩,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通说。 “王程虎身边围着好些凶狠的人,他们与盯守的肖二走得近,听说出村的事情,肖二一直知情。王程虎他们外出偷抢,到手多少,必得分出一半给肖二。” “我们来了以后,先是得罪屠大管事,又不招王程虎待见,日子不易过。昨夜王程虎身边的孙老三要拉我们入伙,我和三兄最初是不愿的。可这种背偷的事情,人家但凡说与我们听,若是不入伙,又如何能囫囵个呆着?” 说着说着,崔八娘又给自己开脱起来。 身侧的崔三一扯她衣袖,眼神警告她。 崔八娘无奈,改换话头:“昨夜我三兄没捞着好处,还被你用木刺伤了腿,险些被人捉住。回来之后,王程虎发了好大脾气,连带着孙老三也吃挂落,说三兄连累了他,以后再不带他去了。” 听她话尾,以后不能再跟着那群恶人出去偷窃,竟还十分惋惜呢。 秦巧心里默默翻个白眼,又问:“我知道是你们行窃,这件事可曾告诉旁人?” 两人齐齐摇头。 秦巧一直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 她藏在背后松着手指,想了想:“短时间,他们不敢再去。”看他们还跪着,催促起身,“你们跪也不该跪我,说命苦,这世上何人不苦?为虎作伥迟早遭报应。” 崔八娘立马上杆子讨好:“不敢了,不敢了。跟您说了实情,还求您别把我们兄妹卖了,若不然一出事,便是三条命没了。” 秦巧并未直接应承,只是听她屡次提起崔六娘,忍不住问道:“崔六身子不好吗?” 崔八娘连连摇头:“六姐姐病得很重,我瞧她总是有进气没出气,也不知还能活几天。” 崔三郎闻言一皱眉头,不赞许八娘如此说,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秦巧鼓了鼓嘴,又问:“府中七小娘...是死了吗?” 七姐姐? 崔八娘叹一声:“死了。她命好,在牢里时就咽气了。” 她是个粗心眼的,话回了,左右觉得无事,便想着赶快回村。另一侧的崔三却敏锐地察觉出对面女子方才话语的古怪。 她一个福州人士,又怎会知道崔家行七的是男是女? 而且...七小娘这样的称口,带着些亲近的意味。 奈何他有口无法言说,八娘并非心思通达之人,两相分别,走出一截子,他忍不住回头看向黑暗中渐行渐远的陌生背影。 其实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女子的容颜,打从毁容之后,他心知自己容颜丑陋,容易吓着人,便很少抬头正眼看人。 崔八娘催他快些,快到村子牌前,突然道:“若不然我们把此事告诉孙老三吧。这女子手里握住了咱们的把柄,今日不说,明日说了呢。孙老三他们人手多,大不了今夜再出去一次,索性...” 她眼神狠厉一瞬,手掌在脖颈处做了一个切的手势。 崔三郎啪地一下扇在她头上,一顿手掌动作凌乱,就连带着疤的面目因激动而狰狞起来。 崔八娘连连告饶,看他手势便知三兄是生气了,还想辩解:“我是为了活命...” 又挨一记,这才老实不言,静悄悄地回了村子。 ... 这一夜秦巧睡得晚。 其实那日东京城的罪奴一到,她曾看过那本造册名录。 崔七的名字并不在上面,活人册子没有,亡者录上也没有,她还以为是人被流去他地,却没料到人早在牢里就死了。 卖身后,她少数好过的半年便是在东京崔家,给七小娘当茶水女使。 七小娘是个柔善人,大方爱笑,什么七宝擂茶,那个能换十两银子的首饰,全是沾了七小娘的光才有的。 七小娘虽是妾生女,却不自卑于出身,常说投胎定的是运,命是要自己走的。 她便在那时受教,铭记于心。 她叹口气,拉着被子蒙头闭眼,眼前又浮现崔八娘的面容。 若是有心,崔八娘应是记得自己的。 当年七娘不受宠,同为妾生的八娘却不一样,过得滋润。 她自己过得好,偏喜欢在七娘眼前炫,逢上有回得了什么珠钗,结果没拿好摔了,却怪怨到当时正磨着茶的自己。 她是挨过崔八娘身边伺候嬷嬷的一巴掌的。 大约教训的人多了,自然记不得一个小小的茶女使。 又想起直挺挺跪着的崔三郎。 秦巧苦恼地蜷起身子。 怎么他也会做得出偷鸡摸狗的事情来呢? 转念一想,她不知其苦,怎好劝人从善。 换个人来说,若是有一日哥哥病得厉害,上下无求时,又怎知不会做出与那人一样的抉择呢? 纠杂乱思,人混混着,终于入眠了。 而满井村的崔家两兄妹有惊无险地避过盯守人的盘查,回了草棚不久,又前后相继到了偏僻的病棚之中。 一打眼,又少了两个。 崔八娘忍着恶臭,把躺在最边上的崔六娘扶起,省下的半碗粥没一会儿全都灌进了对方口中。 手背上沾了几粒米,她舍不得浪费,送到嘴边抿去。 “六姐姐这样,跟死人还有什么分别。与其这么拖着,还不如撒手早解脱呢。” 崔三郎没说话,只是攥了湿巾帕,在昏着的人嘴边擦拭。 崔八娘看一眼昏得无知无觉的人,过半晌还是巾帕沾了雨水,一点点擦着对方滚热的手掌心。 这一擦,才觉出不对劲,竟不似平日那般任她摆弄,崔八娘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一眼,惊喜出声:“六姐姐,你终于醒了!”
第20章 崔六娘生得很美。 她的美冠绝东京,加之崔氏一门显赫,崔父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及笄之年,顺理成章受内宫圣人诏书,聘做天家儿媳。 好煌煌的前半生,再一睁眼,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贱命一条。 罪奴村夜里并不上灯,只村子当中烧着一坑旺柴做亮引。 奈何此处偏僻,沾不得什么光。 崔六娘迟缓地转了转眼珠,倚在妹妹的怀里,听着里面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嘴角牵出一点笑意,“八娘,我怕是要活不成了。” 崔八娘揉着她脱相的肩骨,唔一声,“这破地方,少药少粮的,你能熬这些天,也挺厉害。” 在家中时,她们姐妹时常针尖对麦芒,谁的嘴巴都不饶人。 一嫡一庶,本该崔六娘占据上风,可八娘的生母受宠,自然得父亲偏爱。 “那时母亲常在背后说柔姨娘的坏话,恨不能把你们母女两赶到庄子上受罪。怕是未料到,如今只剩你我,还能姐妹相称。” 崔六娘勉力叹惋后,微微移开脑袋看向半央的那轮圆月。 崔八娘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蹲得腿乏,索性往后一坐,背靠在三兄的膝盖上,长吁一声。 心里却在想:姨娘与嫡母争气斗了一辈子,落难下牢狱后,竟也挽手相和,更在父亲被判斩刑的那日,一并随了去。 又想到那天昏昏醒来,姨娘悬死在狱中的情形。 崔八娘无声哽咽,憋住泪意,生生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来。 怀里的崔六娘伸出右手,喊了一句‘三兄’。 崔三郎急把自己手臂递过去,扶着她,可那只手却沿手臂向上摸索,一点点挪到他颈侧,抚着他小半侧脸,颤颤不已。 “三兄,六娘连累你了。” 三兄虽有疾,却与她一脉血连,承袭母亲佳颜,是东京郎子里出名的俊俏。每每出街,廊桥环院多少女郎为一睹三兄真颜,将坊市堵得车马盈贯,为三兄流转一眸,数不清的瓜果香绢漫天飞舞。 可指间触到三兄面上嶙峋狰狞的伤疤,崔六娘心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三兄,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你脸上也不必挨这一鞭子。” 她眼角不住地沁出泪珠,胸膛里像是堵了一扇风车,呼呼直作响,听得崔八娘连呼不妙,急忙平抚她胸口,“不说了,不说了,三兄不在意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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