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口气:“原想着二娘那匹葛布织成,这破条条就能淘换了去。亏得我剪子慢,没一刀碎了。” 崔三闻言,先探头往灶屋看看,见没什么响动,比划着问向阮氏。 处得时日长了,阮氏也能看懂他几分。 “那是个不上脸的平肚子,我哪晓得她气不气?” 气不气? 若是换了自己,只恨不得吐她郑水仙一脸唾沫,再在村里众人面前说个黑白。 阮氏深吸一口气,手里揉搓得愈发有劲:“郑家那些赖货!就是瞧着咱们二娘性子平,欺负人罢了!织布的手艺放外头,莫说是学,就是瞧上一眼,都得给些铜板跪地称呼句‘织师傅’呢。 “她郑水仙倒是脸大嘴深,偷了咱二娘手艺去,不称一句谢就罢了,还使坏心思恶心咱秦家。” 她冷哼一声,“且看我下回遇上怎么拾掇她!” ...还是没有说明二娘到底气不气。 崔三苦恼地挠挠头,想想,还是起身去到灶屋敲敲门。 里边传来一声‘进’。 崔三停顿几息,才推门进去。 外边寒凉,甫一进去,热而润的气息扑了满脸,他手快地回身,确保门缝严实,漏不进多少风来,这才松口气。 秦巧正背朝门边,缩在灶膛眼不远处,借着柴火热烘头发。 “嫂子又在说了?” 听得不真切,依稀只几个字眼钻进来,秦巧猜得出是阮氏在打抱不平了。 崔三下意识点头,想起她背朝自己,看不到,于是从一旁拽了个小墩,坐在她斜角上,趁她抬眼看过来,忙再点点头做回应。 他伸手比划了下,口不能言,只好借由眼神表达自己的关心之切。 秦巧轻笑地摇摇头:“气?初瞧着料子损毁是有些气的。后来想通,也就不在意了。就是有些...” 她思索了下,嘴角微微下讷:“有些遗憾呢。” 大约是没人听耳随附和的人,外边的阮氏终于歇嘴。 秦巧侧个身子,手心托着被烘得发烫的脸颊,颇有些负气:“我织布的手艺还是不错的。那一匹葛布若是拿去卖,定比郑水仙的价高!她就是嫉妒我!” 崔三忙不迭点头,指向秦巧的手指,扮出一副织娘在织机上的姿势,前后倒仰,最后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往秦巧的眼前一杵——你就是最棒的织娘!! 秦巧看他似个不倒翁,噗嗤笑出声,一挥手拍开他的右手,很是谦虚:“我可算不上顶厉害的织娘。” 不过这么一打岔,方才略微愁绪的气氛终于淡去。 笑过,秦巧接他递送来的熟水盏润润嗓子,神思一瞬回忆起来,“那时初到大同府,原是打算将我安置在后院做女娘们的使唤呢。” 可巧那一日织坊的管事来报账,说是坊里新接了活单,做粗活的人手有些不够。 她便临路转门头,进织坊成了染坊的杂役女。 再后来管事看她勤快人老实,便提到了正织坊跑腿。 寒来暑往,跑腿变成学奴工,又成了线工、器娘、梭子手,做到了提织的位置。 “郑水仙能找我,也是听说我当过提织。” 秦巧无奈笑笑:“若是家中自有一台织机,我也不会与郑家沾染上。说到底,是我有些贪心了。” 长发干得差不多,她随手用木簪子挽个发髻。 看他眼眸波光涌动,明显沉淀着疼惜却不知如何安慰的无措,秦巧只好宽慰他,又或许也是在宽慰自己:“不就是一匹葛布嘛。新旦过后开春,我与嫂子上工,再有你编筐的手艺,家里不愁过上好日子。” 说起来,她顿住脚步,“你这个当篾匠的手艺未免过分熟稔了些,我记得以前崔府是不允你看这些杂书的吧。” 家中自然是不让。 可架不住他偷偷看,身旁的小厮与他一并长大,很懂得遮掩,总是从街面上淘换回来很多有趣的玩意。 其中有本《躬木记》,不仅详细说了各地木材,更是活灵活现地绘出许多木工艺手图。 他比照着上面,常关起小门,看得入神。 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躬身做起来,才晓得这门技艺入门和出师都极为不易。 远的不说,他记得书册上当初有一竹架子流水自环的器皿,他很想制一个放在秦家小院,到时候阮嫂子洗些什么东西,也不必非得有另一个人在跟前舀水慢流。 自己回忆了许久,尚在摸索当中呢。 他比划出小指头——我还差得远呢。 秦巧转而忙起其他了。 直到上了夜 崔三迷迷蒙蒙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被自己给忽略了去。苦思良久,还是无法,只好暂做放下。 ** 葛布一事,在秦家并未掀起什么大波澜。 除了阮氏偶尔提起郑水仙阴阳脸以外,崔三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要亲手给秦巧做一台属于她自己的织机! 初冬的架势一过,胡老便又开始忙了。 这一日归家,见门口蹲着个黑影,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要守门的大黑狗呢。 他甩甩手里的鞭子,作个响,等对方起身,才开口:“等多久了?” 崔三摇摇头,并没有多久。 门栓子一开,家里暗咚咚的,先窜出来的是守家的黑猫崽子。 胡老随手在它脑袋上摸摸,先给家里亮上光。 “这回见上你妹妹了。” 崔三脸上焦急,想问下妹妹过得怎么样。 胡老也不抻着,使唤他先去院里抱柴火,地当中的大铁盆冒上热气才继续道:“她过得可比你过得惬意!” 这并非假话,哄着这愣头青安心。 胡老瞧他不经指点,已经很有眼色地煮水起来,便有些满意。 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放进院子里的。 就秦二娘那个憨性情,面冷心却软得稀溜溜,他自然不放心让罪奴村随便什么人就进了秦家。 打听过了,这崔三没什么大罪,旧时候的荣光休说,光看他困境中护持妹妹,没为了一两顿饭食将人给卖了,这便算个人。 “你妹妹是个本事人呢。那村里灶上的罗妇人如今成了你妹妹的耳报神喽。” 能收服到人心,妹妹的境地就不会太差。 崔三暗暗松口气。 “前些天打南边又遣送了一波罪奴来,罗妇人说了,你妹妹怕是有了身孕,正预备着说给屠生,想求个脚医诊脉。若是成了,身边还能拔个伺候的使唤丫头。” 这可是大事! 一瞬复杂心绪涌上心头,崔三也不知是为妹妹即为人母欢喜,还是应该为妹妹怀上那样不堪的人的子嗣而难过。 左思右想,很想问问屠生是何态度? 胡老看他急得手臂乱飞,驱赶飞虫一般闭上眼,“你去外头寻个树杈子来,老儿我还识得几个字,你写来问吧。” 于是飞奔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上另一个身影。 秦巧听胡老三言两语说了,再看蹲在地上飞快地写着字的崔三。 “莫着急,胡老识的字不多,你写得准些。” 其实她是不认多少字的。 一打眼看去,就觉得他写得好看,生怕他习惯了以前书法大家的手笔,龙飞凤舞的,万一胡老也看不懂呢? 识的字不多的胡老觑眼打量一番:“......是问屠生的子嗣...是不是?” 一着急写了半地的崔三忙点头。 怪他脑子昏,写得过细致了,什么屠生婚否生子否云云太多。 “下回精简些,看得人眼累。” 胡老重新坐回摇椅,面上带出一种莫名的笑意:“这点子你放心吧。屠生娶亲至今,一无所出。凡他这种做尽恶事的恶人,命中注定子嗣缘分浅薄。” 若崔八真能有孕,屠生不会亏待了她去。 想明白这事儿,崔三才泄气一般坐在地上。 秦巧看他脑门生汗,先去阖上门,夜风吹着,别刮得人起风寒。 “胡老,忙了一天,先吃些热乎的五味粥吧。” 她手里提着食篮。 盖子揭开,最上一层是冒着热气的五味粥——由粳米、花生、豇豆、小豆、罗汉豆合并煮成的稠粥。 “这五味粥是慈恩庵堂晨间放的义粥,说是喝了能长寿。我与嫂子弄回来后,掺水又往里头煮了些粳米。” 时人爱吃粥米,更信奉节食惜福。 一日两餐,其中早上那顿饭少不了要有一碗粥。 慈恩寺的义粥要每天刚交四更才能领到。 胡老吃这一份上心,便也觉得早些时候帮衬秦家,自己没看走眼。 粥拿过了,内盖子再揭开。 底下是三个圆面、孩子手掌般大小的竹盘。这一看就是崔三的手艺活。 再看里边——水灵的白萝卜、酱辣瓜、煎肉豆腐。 分量不多,将好好够他吃得丰足,又不撑食。 若是只他一个,饿过头了,随手扳口冷米泡些热水就凑乎了。 胡老也不说话,埋头扒拉粥,吃得呼啦啦直响。 没一会儿就抹嘴光净,惬意地窝后去,长叹一声。 秦巧将煮沸的茶炉端到他身前,“那我们便走了,您也别冷地呆着,早些歇着吧。” 胡老喉咙里胡乱嗯哼一声算作答应,看崔三斜高一个尾巴似的跟在秦巧身后,扬声喊了句:“镇上有家木匠铺子,是我一老友。他想收个徒弟,小白,你要去不去?” 崔三还没反应过来,秦巧已经笑呵呵地连声答应,“胡老真心疼我!再往后,我还给你送好粥食!” 胡老扭脸不愿看她,只不过听她叽喳地跟崔三说明日拜师的事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笑了,又连忙止住,搂住肉嘟嘟的黑猫,往内间去了。
第39章 青口镇不小,容下有十数乡里村。 往日秦巧早起一旦柴火,步赶步送到镇上,卖上十几个铜板。再一铜板换一碗熟水,暖过身子,在日中前就能归家。 今日照旧这般安排,只不过出入多了个崔三。 阮氏早早安顿了滚过肉糜的粥米,盯着他们吃过送出门,才继续回屋子安歇上。 天冷,正适合睡个回笼觉。 一路上无话,到了镇上,一个向东寻胡老说的牛家木铺,另一个向西,那处远些,但住的是些稍富裕的人家,柴火容易出手。 秦巧道:“你先行,我看着你走。” 崔三抿抿嘴,手指蜷了下,想比划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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