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巧看他目光躲闪,顶房梁的个头如今却缩着肩膀,一副贼儿样子,瞧着可怜又不正派。 她呵呵手心,觉得暖些了,贴在他脸上。 因他身量长些,自己都不得已仰着脸。 “天凉,你脸都白了。” 她来回搓了几下,傻呵呵地同他笑笑,伸手解下项帕示意他低头。 项帕是阮氏用上回买的新布做成的,料子色寡淡却厚实,朝前的夹芯续了些碎棉头,往嘴上一堵,半张脸都在里头。 她往上轻提了下,将他耳后被刺过的墨青字眼遮住,“就这般去吧。” 他是在汴京里见识过的贵郎君,区区一个小镇,吓唬不住他。 崔三摆着头蹭了蹭,鼻息之间是清淡的皂香气,是她残留下的味道。 有此念头,心上蒙郁的畏惧渐渐散了。 他比划了下手指——我们一同归家? 左右的两个‘小人’指头来回扑腾,秦巧心里发笑:“自然一并归家。你先在木匠处呆着,今日镇上有小集,卖了柴火,我来寻你,再一并买些家用。” 柴火不贵,但是积少成多。 看天,再往后还得冷,家中的蚕还没加茧子,先购上些棉花做几件御寒的衣裳,若不是实在扛不住。 她目送人拐上小道,再看不见身影,这才转身离开。 因是小集,乡野村落不少柴夫都来买卖。 行货多了,便不值钱。 最后还是早前从她这处买过柴火的一位老妇人,瞧她一旦柴满当当厚实墩圆,饶了三个铜板的利,才终于出手。 同旁人打听,一路小跑着寻到牛家铺子,还没进门就听着里边哼哧哼哧的声响,有些家丁打扮的人正进进出去,十分火热。 她探头探脑看了半晌,最后拽了一位小郎哥打听:“这是牛家木匠铺子吧?我想寻人,劳烦您帮忙带个话行吗?” 小郎哥:“是牛木匠家。你要寻谁?” 秦巧:“今早上来的。他是满井村胡老荐来,找牛师傅学手艺的。” 小郎哥闻言认真看她几眼,扯嘴嗤笑:“原是寻那哑巴嘴的。” 说罢,眼神带了轻佻,竟是从头到脚将她打量几圈:“小娘子,你与他是什么关系?难不成是他过门的娘子?” 虽有名无实,秦巧在外早已是妇人发髻。 见这厮儿态度,秦巧蹙紧眉头,心有不悦:“我与他什么关系,与你何干?你是牛家铺子什么人,什么名姓,好一副狗头嘴脸,也敢开门迎客?看我不寻你家主人告状!” “嘿!爷看你长得有鼻子眼睛,可怜你嫁了个天缺残废!我呸!上杆子的贱货,哪门子乡下没见识的土泥鳅,快滚!快滚!” 仗着自己是个男人家,挥舞着臂膀就要拉扯秦巧手腕。 这里厮闹起来,惊动了院里的人。 ‘何人在吵嚷?’的声音传来,见是一戴风帽、身着长襦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你等不知家主在招待贵客吗?怎敢在此喧哗闹事?!” 秦巧便见眼前人一扫厉害神情,屈躬卑膝地打个巧拱:“回管家的话,方才有个乡野妇人非要在此地痴缠闹事,我与她辩嘴几句。这不,正要将人远远撵走,莫脏了咱们家的门楣。” 被称呼为管事的男子顺着他手指瞟一眼不远处的秦巧。 见这妇人一身短褐,顿时没了耐性。 “快快撵走!什么幺蛾子都敢在咱家门口闹腾,家主寻你几个杂役有何用处!” 理长理短都不问,自己就成了幺蛾子。 秦巧压着火头:“小妇来此处,只不过想问下家中夫郎还在不在罢了。用不着这般急性子催撵。” 那小厮急凑在管家耳边一顿嘀咕。 管家听了过后,面上的轻视僵持片刻,很快就如春日初初消融的寒江水一般,容颜绽出好大一朵菊花笑:“哎呦,你原是崔三的内眷呀!” 小厮迷茫地看着一瞬变脸的管家,见他客气地与那乡下妇人行了个拱手礼。 管家:“是我管教不严!管教不严!慢待...慢待了!我家家主方才还感叹崔三的木工天赋非凡,感谢胡家老丈成全一场师徒情分呢。快快请进,我这便唤人上些茶果点心好招待一番。” 秦巧一头雾水,大致猜的是崔三在牛家做了什么了不得事儿。 管家前后两幅面孔,真是大开眼界了。 她也没揪着不放,只路过那小厮跟前时候,冷哼一声,吓得对方两股战战,才觉得解气。 茶果点心上了,却坐在四向敞开的冷风亭子里头。 看天色,半个时辰差不多,瞧着零零散散家丁装扮的人抱着各色家具走光,才终于在长道尽头见到管家的身影...还有落后管家半步的崔三。 管家依旧一副热络的神情,不时伸手引路,回头言笑。 落后半步的崔三却神情淡淡,偶尔点个头,亦或者拱手作揖,恰好一抬眸扫到亭子里的熟悉身影,面上才真切地露出笑意,龇出一排上牙来。 秦巧为他先前与管事客套时,不自然流露出的姿容而愣神,慢半拍才回应地笑笑。 亭子吃风,管家却浑然不觉一般:“到教崔娘子久等了。家中贵客留得久,正巧崔三会些技巧活,便一并耽搁了。” 秦巧客气地笑,“那便请辞了。” 管家又是一路相送,问起秦家几口、以何为营生等细致事情。 秦巧便晓得:牛家愿意收崔三为徒弟了。 这是好事,奈何胡乱乱一通,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管家实也察觉出来,可他并不放心上。 往年家主收徒,一年不说十个,三五数还是有的。 今日若不是崔三机灵帮了家主小忙,又有胡家老丈的旧时情谊,这哑巴未必能入得牛家的门呢。 如此,他自送人,顺带将方才贵客的事情一并说与秦巧听。 原是牛家有一大主顾上门,说一旧物件是家传的宝贝,奈何不小心摔了,想修补修补。 牛家家主接过观摩许久,最终一叹气,说是其中机关技艺复杂,超过他本事之内,实在不敢应承。 “什么机关?难得住牛家家主,竟然没难住你?” 两人已在回村的路上,秦巧好奇问出声。 崔三在额头一侧转转手指头——动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 从旧日家底积蕴来说,一个小镇的木工家见识自然比不得府苑高深的崔府。 秦巧晓得他有本事,只不过以前是一个很模糊很粗简的想法。如今恰似抽丝剥茧,真真儿从点滴处看出他超乎寻常百姓的地方。 “若不是家中变故,你也能做出好一番经天纬地的成就呢!” 她唏嘘道:“可我便不成了。” 每日忙来忙去,却不知在忙什么,能忙成什么结果。 不过,她又有些自豪:“你有本事,牛家收你做了徒弟,往后出师,咱们也在村里做家具。我瞧今日牛家铺子进进出出的,铜板哗啦啦跟流水一般。” 崔三一边应承点头,一边还记着她说起自己‘不成’的话。 她怎么会不成呢? 在他眼里,二娘比他有本事的很。 他听阮嫂子说过二娘的身世。 打小被人拐子偷了,一离家就是十年。跋山涉水地回了家,娘却已经离世,仅剩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再摊上秦大兄不能顶事。 这番境遇若是换到自己身上,他未必有她那份心力坚持下去,更不消说后来还守住秦家的院子,日子重新从死地里挣扎出来。 最重要的是...她还救了自己和妹妹!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心底沉甸甸的,连阮氏恭贺他的喜音都没怎么留意,稀里糊涂吃过夜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一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摸到南屋子门口。 秦巧还没歇下,正翻着料子,筹划家里新衣物的安排。 门上响起有节奏的三声响时,她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崔三?” 砰!又砰砰砰! 夜黑风高的,秦巧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衫,只好下地披上褙子:“等下。” 门开了,一探头,“做什么?” 崔三抿抿嘴,手指头点着地上一处。 借着屋内模糊的地坑柴火亮,秦巧半蹲着瞅了半晌:“......你...要认我当...娘????”
第40章 “......你...要认我当...娘????” 崔三愣住,他忙伸手扯她过来,指着地上的字眼让她重新看! 秦巧:“......” 天挺冷的,乍然出门,胳膊上耸起许多鸡皮疙瘩,她一边搓着手臂,定睛去看。 片刻后,才晓得方才是站的地方太寸,竟误会了。 有些尴尬,也有些迷茫:“...怎么突然说起你家中母亲的事情呢?” 地上字迹工整,大约是记住了胡老的叮嘱,写了最常用简单的几个:阿娘、不喜、我、不成... 想细究,有一股风卷起,秦巧顿时一个喷嚏,“还是进屋说吧。” 他那模样还怪严肃的! 进屋... 是他莽撞了,不该在这个时辰寻搅她。 崔三欲摆手退开,一抬眸,秦巧就站在门边,因为冷缩着肩膀,连声催促着。 于是离开的脚步顿住,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南屋的地坑旁侧。 这并非他头一次进她的居所。 月余前,她肩侧受伤,他曾在这里守了一夜。此时再看,发觉新添了不少东西。 地坑烧着干柴,暖融融的气鼓涌着浓而刺鼻的烟,防着人睡过被蒙了头,于是在南屋靠院里一侧的墙上开了四方的洞口走烟气。 这屋子本是没有窗户的,门一堵黑得人伸手瞧不清楚几个指头,于是靠床的墙侧新立比人高的竹架子,扎进地里一掌深,稳当且实用,放了些寻常的物件,最上头一层则是新添置的油灯。 有地坑火,就用不着点灯。 地坑上叉开的竹秧子悬吊一柄长嘴壶炉,此时咕咕冒着热气,崔三轻嗅几下,闻出里边应是煮了野山楂,有点酸味。 他接过秦巧递来的方口碗,半满盛好,才又给自己倒了些。 秦巧连吹好几下,稍冷些,急忙忙抿几口,一道热线自口舌落入肚腹中,身上的寒意才驱散些,“有些酸口,我加了野山楂干,还放了几朵野菊。屋子常烧柴,喝这个能润燥。” 她总是能将泛泛小日子生出些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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