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安然无恙回到了横山堡,莫聆风两条腿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坐在椅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住地往下滑。 常龙让小兵烧了水来,莫聆风端着茶碗,慢慢喝了一碗,烫的嘴唇殷红,鼻尖冒汗,总算是缓过来一口气,能够稳稳当当坐下。 游牧卿比她强,还能站着。 小窦跑了进来,告知莫聆风尸首已经处理完毕,自己这边伤了十二个,都是轻伤,另外横山堡中活下来三个小兵,是带回高平寨还是暂时留在横山堡? 莫聆风一直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到小窦的话,便道:“斩了。” 小窦一怔,下意识地张嘴想要为这三个小兵求情——在偷袭中活下来已是不易,怎么还要斩了。 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聆风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笑道:“怠而不振,见敌不前,遇袭不报,此谓懈军,不斩如何?” 她俯身盯着小窦:“再有此等行径者,一个不留!” 小窦心头一跳,退了出去。 游牧卿垂头看一眼莫聆风,见她取下兜鍪,放在一旁,头发汗湿了大半,越发显得黑和亮,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双目半阖,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看向殷南:“帕子。” 殷南连忙取出一方白帕子给她,她从额头抹到下巴,将自己抹干净了,又将帕子丢在桌上,显出一种没有心的冷淡。 游牧卿别开眼睛,心想:“心狠手辣。” 而莫聆风则是漫不经心地想:“这羌人,眉目之间,有两分像邬瑾。” 逃走了几个羌人,无损此次战功,带着人头回到高平寨,自然是人人都记上一笔,等待日后一并请功。 经此一战,直到过年,堡寨都是太平无事,莫聆风领着娘子军回到莫府过年。 她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马鞭攥在手里,就直奔二堂而去,殷北紧随其后,推开了门。 门一开,屋中立刻透出一股暖意,炭火和熏香将屋子里熏成了暖春,两个姨娘好似两只胖鹌鹑,立在床边老老实实给莫聆风道了万福。 莫聆风将马鞭递给殷北,快步走到床前,一边低头俯身去看莫千澜,一边伸手解下披风系带,脱下毛皮披风,往床边小几上一搭,低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第172章 盼复 姨娘们和殷北悄悄退了出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留下莫家兄妹。 莫聆风走到桌边,端起一碗热茶,仰头“咕咚”三口,喝的太快,茶水从嘴角往下淌,滴落到衣襟上。 她伸手擦了一把,走到净架旁,拿帕子胡乱擦了脸和手,大声道:“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把帕子丢到盆里,她走回床边,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满是灰尘的拥抱,两只手臂紧紧环在莫千澜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使劲蹭了又蹭。 抱过之后,她告别哥哥,出了二堂,回到长岁居,刚叫了一声“阿婆”,奶嬷嬷就“哎哟”一声:“我的姑娘,这衣裳……” 她一捻袖口上的油渍:“殷南!” 殷南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道:“我洗过了。” 奶嬷嬷瞪她一眼,脱掉莫聆风身上的软甲,又让丫鬟拿尺来,火速给莫聆风量了长短:“高了,一会儿我就去挑花色,这回给您多做几身,多带一些出去,穿起来也体面,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埋汰?” 她记下尺寸:“越是男人多的地方,越是要穿的好,穿的贵重,让他们想都不敢瞎想。” 不等莫聆风开口,奶嬷嬷就像千手观音似的,给莫聆风取下金项圈,交给丫鬟捧着,又把她的两个角髻拆开,拿篦子梳头的功夫,大声叫人倒热水,放澡豆。 一下下给莫聆风梳通了头,奶嬷嬷推着她去沐浴,手脚麻利地给她剥了个精光,随后把她塞进浴桶里,先给她洗头。 奶嬷嬷给她拾掇的干干净净,连金项圈都亮堂许多,她自觉焕然一新,又坐在隔间饱食一餐,才慢慢悠悠,从殷北手中取过邬瑾寄来的信,去了二堂。 屋中炭气和药气越发浓重,两个姨娘刚合力给莫千澜换过衣裳,又在熏炉中添了香料,越发使得这屋中的气息浓郁起来。 等两个姨娘出去,莫聆风便走到隔间,将窗打开,寒风涌了进来,吹散屋中沉郁已久的浓重气味,最后只剩下那一炉香,还附在屋中各个角落,一点点浸润到人身上。 透过这一方窗,可见外面白雪纷飞,做穿庭飞花,屋瓦脊兽、庭院枯藤、廊下朱漆,都让这一片蒙蒙大雪所掩,落地晶莹,淹没了莫府的古旧和寂寥。 莫聆风觉得鼻尖气息一新,便将窗关上,走回床边,坐到小几上。 杂味消散,沉香之气越发清幽,从鼻端幽幽而上,闻之香甜生津,心神宁静。 莫聆风先将信压在小几上,伸手牵住莫千澜衣袖,垂眸细看他鬓边白发,又看他眼角似有皱纹,便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将其抚平。 但这皱纹华发,是病体衰弱,是时光流逝,皆非人力所能挽回,又岂是她一根手指就能抹去的。 她收回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也在变,在长大,手指变得纤长,指尖是粉红颜色,好似绽放的荷花花瓣。 她低声道:“哥哥,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变化了。” 只有雪打落在窗棂明纸上的声音回答她,她拿起信展开:“哥哥,邬瑾来信了,我读给你听......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邬瑾坐在桌前,慢慢写道:“我早起进城,在书坊便宜买得一锭松烟墨,墨锭未能收和,自底部开裂,直裂至中间,因此便宜,但是墨泛青紫光,实是一锭好墨。 买墨出来,正见飘雪,满街学子,都做欢呼,结社饮酒,吟诗作对,我在外听了一二,甚好。 雪越下越大,城中反倒繁华至极,酒楼脚店,处处客满,少年男女,争相凭栏,赏玩雪景,嬉笑之声,从无断绝。 我赶出城门,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冷风劈面,雪片拍身,地上顷刻间便积了掌厚的雪,眼前只剩一片茫然,道路难辨,何谈赏景,急奔回道观,方才松一口气。 直到此时,大雪也未定,屋外大雪如席,“沙沙”作响,明窗之外,风卷雪花,翻成银涛,声声怒吼,越显得天地寂静,人间渺小。” 写到此处,桌上油灯灯花飞动,火光乍暗,邬瑾搁笔,剪去灯花,抬眼望向屋外,目光平淡冲和,举目之间,清明沉静,眼中所映狂风怒雪,都化作纸上点点墨迹。 他复又提笔:“今日替道观抄写《道德真经》,至第九章,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可知天道人事,盈满为忌,心有所感。 只是我等俗世凡人,欲壑难填,知也无用。 另在道观中看到一虫齿偏方,口含丁香,可止齿痛。 不知宽州炭价如何?盼复。” 他搁下笔,等着墨迹干去,墨干后,他叠起书信,放入一匣丁香中,盒上匣盖,等明日雪小,再送出去。 灯花又爆了一下,他剪去灯花,添上一块炭,取出在书坊中所买的太学题目,开始破题。 两地皆是风雪交加,到来年春闱之时,尚是天寒地冻,只是不曾下雪。 考生进入考场,只能穿薄衣单鞋,御寒鹤氅都不能有里子,学子在号舍之中伸头露脚,苦不堪言。 甚至有考生年岁过高,冻死在考场之中,出考场后,各个都如同病鸟一般,却还要在京都之中,等待放榜。 唯有邬瑾,早早回到道观整理包袱,向三位道长辞行——他答的顺畅,策论在收尾时,一个考生捧着一个化冻的砚台回来,在路过他的号舍时,突然昏厥,墨悉数泼在了邬瑾号舍之中。 试卷被污,此次春闱自然是榜上无名,他无需在京都耗费时日,所以早早归家。 在码头上船时,邬瑾回首望了一眼京都。 他望见轻轻岚烟,笼罩宫阙殿阁,杏花如雨,随风张扬,这一处奢靡而又肃然之地,繁华而又隆重之城,在他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像他知道自己只是过客,这宫阙他不会踏足,这杏花他不会赏玩,所以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以免自己陷入太深。 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在进入贡院,参加考试时,才有了一点真实之感。 泼在卷子上的墨,成了一团浓烈的火,顷刻之间点燃在他心头,让他灼痛难安。 除此之外,令他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道观的清冷和自然。
第173章 回家 元章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日,春闱取士名录已送至宽州,众人在这名册之上,看到宽州有两位学子被赐同进士出生,本被看好的邬瑾等人,却是榜上无名。 还是小报消息灵通,在邬瑾还未回到宽州时,便已经打听清楚。 原来此次春闱,图南书院几位学子都因太冷而病倒,王景华甚至高热不止,连第三场都未曾参加,被给予厚望的邬瑾,则是让人污了卷子。 可惜。 三月二十三日,邬瑾率先回到宽州。 他背着竹箱笼,穿着去时的斓衫,臂弯中搭着一件鹤氅,鞋上沾满泥土,衣裳下摆也有灰尘,两鬓之下有汗水痕迹,走回十石街。 街坊四邻见他回来,都是一惊,同时又有种幸灾乐祸之感——他们并不眼红邬家越过越好,但是不希望邬家一飞冲天,成为他们看不到、摸不着的人上人。 在一众招呼声中,邬瑾一一还礼,邬母从饼铺飞奔回来,从人群中将邬瑾抢了出来,推着他回了家。 关上门,邬母已经将满心酸楚和失望都压了下去,高兴地打量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娘,”邬瑾垂首,“儿子对不住您和阿爹。” “什么对的住对不住的,这谁都不知道的事,那王知州家中的少爷,还病了呢,不要紧,下次咱们再考,只要咱们有真才实学,就什么都不怕!” 邬母刻意不多提春闱一事,以免邬瑾伤心,从他手中接过鹤氅:“先去换衣裳,我这就去烧水,给你煮碗热汤面,晚上再好好洗个澡。” 邬瑾卸下肩头沉重的箱笼,先拿帕子擦了头脸,洗干净双手,走回屋中,就见邬意的衣裳搭在椅子上,絮窝似的垒了好几件,两只鞋子不知闹了什么意见,分了家。 他将衣裳和鞋子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短褐,开始收拾自己带回来的行李。 将竹箱笼里的书册等物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掏出来四份蜜饯——一份给莫聆风,一份给程廷、一份给邬意、一份给父母。 拿出来两包,他去了厨房,将蜜饯放在矮橱里:“阿娘,不要全给老二吃了,都是京都时兴的果子,您和爹也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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