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他半晌,莫千澜抬手轻轻在桌上叩击两次,冷冷道:“奏书是你拾得的?” “空空”两声,残忍地落向邬瑾头顶,邬瑾点头:“是。” 莫千澜见他始终不折腰,果然有一番刚直风骨,忽然饶有兴致,想要逼迫他弃掉那通身的磊落:“若是不曾看见奏书,就和那误事的管事一起,也打二十杖,回家去,若是私看奏书,二十杖就不能了帐。” 他又轻又慢的问:“你是看了,还是没看?” 邬瑾头上的汗,落在眼睛里,他睁着眼睛想看什么,然而看什么都是水波荡漾,日影映照着一团雪青色,屋中香气也在其上流动。 他平生未曾说过谎。 “学生......未......”他想说没看,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口。 言必思忠,一句谎话,就会让朱批难见天日,日后更需要无尽的谎言来填。 他舔了舔嘴唇,万分艰难的开了口:“学生看见了。” 话一出口,他笔挺了身姿,心里想的是“内不以自诬,外不以自欺”,然而隐隐的,他想那一团雪青色,也在后面推波助澜,让他无法欺人。 莫千澜冷笑:“既然你看过,就默出来吧。” 立刻有下人搬动一张方桌,放到邬瑾身前,又从东侧取出来笔墨纸砚,铺开在桌上,一位侍女抹袖研磨,待得墨好,又从笔架山捡一枝好笔,双手奉上。 邬瑾落笔。 “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第25章 轻描淡写 一字不差,他将笔搁至砚台,敛衽站定,看着下人将纸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看一遍,神情未变:“世恒,你看看。” 下人便接过纸,奉给赵世恒。 赵世恒一眼扫过,起身揭开熏炉盖,把纸扔入熏炉中,很快,熏炉孔中就升起青烟,四下飘散,浮在空中,泄在地面。 两个人、四只眼,灼灼看向邬瑾,似乎是要定邬瑾死罪。 就在此时,一直未出声的莫聆风忽然跳下椅子,径直走到邬瑾面前,牵住邬瑾汗津津的手:“哥哥,不关他的事。” 她轻描淡写免了邬瑾的罪,不等莫千澜开口,已经拉着邬瑾往外走:“走,咱们玩去。” 邬瑾还未回过神来,就让她拽出门外,一头撞进清新的风里。 屋外暖风融融,墙花已老,蜂蝶难觅,九十日春光已过,初夏将至。 他心口一阵狂跳,两只手后知后觉地抖,踩在地上感觉是踩在棉花上,很不真实。 没有二十杖,也没有问责,他就这样轻飘飘过关了? 莫聆风却是丝毫不受奏书一事影响,松开邬瑾的手,连蹦带跳的去够枝头上怒放的海棠花,她一跃而起,伸手攀住一根花枝不松手,将其拉拽下来,顿时下了一场花雨。 她大笑大乐,一蹦三尺,健壮的好似小牛犊子,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去榆溪玩去。” 邬瑾还散着神,恍恍惚惚道:“还要上课。” 莫聆风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训他:“赵伯伯说了,咱们出去看风景,也是上课。” 说罢,她拽着邬瑾就走。 屋子里,莫千澜和赵世恒都坐着没动,半晌过后,莫千澜一挥手,将屋子各处立着的下人都挥出门去。 茶凉了,有股格外爽口的苦涩,他抿了一口,摇头道:“这样的人,他日就算为官,如何能在庙堂立足?大难临头,还愚直至此,往后在朝堂上,恐怕也会冒犯天颜,白白栽培他一场。” 赵世恒伸长胳膊,讨要糖捧盒,待莫千澜递给他,就挑个蜜枣吃。 “所以我说您不懂帝王之道,邬瑾虽是过于正直,但是天子正需要一把这样的尺,高立在朝堂之中,用来规训朝臣、规训世人,以示圣德之明, 历朝历代,都出过这样的人流芳百世, 再者邬瑾心地越是纯善,于咱们越是有利,他日真到了紧要关头,背叛姑娘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莫千澜听了,便笑道:“今年长春节,不能再像往年那样敷衍,总得送点他喜欢的过去。” “陛下爱字,自己也写的一手好草书,我在宫中行走时,还见陛下写过,犹如寒冰于水,近些年,倒是没有陛下爱书的消息传出来了。” 莫千澜揉捏山根:“可见他心思又深沉了。” 他略作沉吟:“书房里找一副墨宝送去吧,也别找太好的,免得他以为莫家多的是稀世珍宝。” 赵世恒点头:“是。” 他又细想片刻:“晚点我再替您拟一份奏书,就说您痫病复发,心中惶恐,实舍不下姑娘,请陛下开天恩,容后再议。” “再把东边一路有匪患的事也一并提一提,也算是留个影儿,”莫千澜忽然讥笑,“痫病的事,李一贴恐怕早把消息送出去了。” 赵世恒便道:“随他吧,没有李一贴,还会有黄一贴、张一贴,李一贴在这里孩子都养下几个了,也不见得和京都一条心。” 他起身要走,又扭头从糖捧盒里抓了一把蜜饯。 莫千澜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赵世恒当真把蜜饯放回去,连着糖捧盒一起端在手里:“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潇洒,您勤勉些,去姨娘们那里走动走动。” 莫千澜听了他的老生常谈,万分无奈,挥手让他快走。 赵世恒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莫千澜一个人。 他叫来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点头:“是,阿南跟着了,您要不要醒酒汤?” “不要,等阿尨回来,叫殷南来见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莫千澜一人。 莫千澜和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败的光景。 邬瑾和莫聆风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时,饥肠辘辘,便去吃饭。 莫聆风要请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气不小的要两碗槐芽麦心面,两碟咸豆豉,一大壶鲜花蜜糖水,双份油煎糖饺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来,邬瑾刚要站起来给她倒,莫聆风就霸过壶,摆一只碗到邬瑾身前:“我给你倒。” 壶重,人小,控制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吨吨吨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邬瑾以袖掩面,度日如年,等满上一碗,他擦了擦脸,放下手,探身从莫聆风手中接过壶:“我也给你倒一杯。” 莫聆风连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满上。” 邬瑾慢慢将糖水倒满一碗,一滴也未曾洒出来,莫聆风看着满满一碗,十分高兴,又见端不起来,就把嘴伸到碗边,噘成一个小蚊子嘴,连吸两大口。 这时候,行菜之人端上来面和咸豆豉,等莫聆风把咸豆豉倒进面碗里,糖饺子也上来了。 二人饥肠辘辘,埋头就吃,莫聆风吃一口咸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咸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复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饱喝足,鼓着肚皮,东张西望,旁边有位老翁在看小报,她便溜下椅子,抱着肚子走过去,两只眼睛也往小报上看,抿着嘴笑了一下,打个饱嗝,伸出手指往小报上一戳:“翁翁,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给我读读?” 老翁扭头看她,见她一张桃花似的小脸,双目有神,身上戴一个金项圈,可爱至极,便笑道:“你家里人呢?” 莫聆风扭身一指邬瑾,指完又去看小报:“翁翁,读个好玩的。” 邬瑾以扫荡的姿态吃桌上食物,边吃边留神莫聆风动静——莫聆风胆子太大,一不留神,就会迈动小脚,不见踪影。 吃着吃着,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脑中回想着莫聆风刚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请人读的,显然小报上有东西让她发了笑。 随后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观音灵签时的情形——她究竟是只认识“下”和“上”两个字,还是灵签上的字全都认得? 奏书上的御笔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认得?
第26章 莫聆风听老翁讲了几个笑话,在正店里“哈哈”大笑,缺了牙的嘴敞开,露出一口不好看的牙,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好像个甜而脆的大白梨,笑的气吞山河。 她是由着性子野长的,没有人教导她笑不露齿,正店里许多人侧目,拿眼睛刺她,谴责她不知廉耻,她也不恼——莫千澜强而有力的爱她,照料她,以至于她从不在意外面的人。 邬瑾在笑声里把桌上扫荡一空,又把莫聆风送回莫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掩下面上疲色,脱下身上长袍,交给邬母:“阿娘,袖子这儿刮坏了,您帮我补补。” 邬母接过衣裳,扯开袖子看了看:“明天我去扯几尺细布回来,给你缝两件新的。” 邬瑾摇头:“不用。” “眼看着要热起来了,总要置办的,”邬母去找针线,“给你往大了做,能多穿两年。” “热起来也有的穿,不要,”邬瑾心里想着一匹布就是一石粮,不愿意浪费这个钱,“老二还没回?” 邬母抬头看天:“也该回了。” 正说着,邬意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娘,看!” 他一溜烟停到邬母跟前,没有看到邬瑾,只把双手往上托,手心里托着一个糖狻猊,糖色雪白,在日头下流动着洁白的光,空气里一下子就撒上了香甜气味。 “刘博文给我的,娘,刘博文他爹是员外,做买卖可厉害了,刘博文说他家里什么都有!” 他收回手,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在猊糖上舔了一下,又端在手里细看:“娘,真好吃。” 随后,他那前方响起了邬瑾坚硬的声音:“刘博文为什么给你猊糖?” 邬意吓了一跳,一伸脑袋,才看到邬瑾就站在院子里,正在审视他和他的糖。 他挺直的背驼了下去,肩膀也往里缩,只有双手紧握着糖,像个小受气包:“哥,我、我和刘博文玩的好。” 邬瑾沉默地看着他。 他畏畏缩缩的,硬着头皮往里走:“我跟刘博文意气相投,你有富贵朋友,我也有,别人送你猊糖,当然也有人送我,你不信,去学里问先生好啦,反正我没有犯错。” 邬瑾看着邬意一屁股坐到廊下,丢开书袋,把一个猊糖舔的面目全非,心知有异,只是无处可问,就存在心里,先进屋去看邬父。 “爹,这个时候不要捡珠子了,伤眼睛。” 移开簸箩,他抱起邬父去解手,又带他出去坐坐,透透气,走到水缸想舀水,见里头水已经见底,就去挑水桶,打算去方井里打水。 等挑水回来,他再带上邬意去卖饼。 刚一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个穿青衣短褐的小子,脚下堆放着大包小裹,见邬瑾开门,连忙拱手:“邬少爷,我正要敲门,没想到您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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