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不知她的险恶用心,深以为然,大有让程廷再素半个月之意。 程廷为了摆脱母亲沉重的爱,只好无视莫千澜带来的恐惧,一头扎进莫家斋学,当场吃了一大碗猪肘面,配着一碟羊头肉,吃的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红疙瘩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 吃饱之后,他端起一碗梨水,发出一声喟叹:“好喝,你们家的糖水比我们家的好喝。” 随后他用脚拨拉开大黄狗:“程素宁,出去,小爷许你进来了吗?” 程素宁是他大姐。 大黄狗“嘁”了一声,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冲莫聆风眉来眼去,得到羊骨后,趾高气昂从程廷脚边擦了过去。 程廷也对着莫聆风满脸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来看我了,还给我送了一丸药,说特别好,化开之后敷上去,三两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风伸手够壶,想给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邬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劳,避免了满桌都是梨水的悲剧。 程廷回答:“我没用,收起来了。” 莫聆风“咕咚”一口:“你脸红什么?” “哪、哪有脸红……臭邬瑾,你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程廷这回真的红了脸。 邬瑾但笑不语,放下筷子,倒一盏梨水喝——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面铺一尺厚的藁,八月微霜时收下大白梨,到来年四月取出来,还和新摘下来的一样。 富贵并不在于四月能用新鲜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习以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园里摆曲水流觞宴,大姐也带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说是不是惠然姐姐心里有我?” 莫聆风一本正经回答:“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真的,”程廷正着脸色,“惠然姐姐还对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风言简意赅:“她见了你的狗也笑。” 许惠然今年满十六,生的容秀美丽,柔婉可人,见人先笑,言谈更是温柔可亲。 程廷特别喜欢这位大姐姐,许惠然哪怕只是拈花一笑,他都认为许惠然笑的格外动人——和莫聆风的野腔野调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风泼了他满头冷水,他依旧是做梦:“明天我让娘去她家提亲,等我订下亲事,我请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龙。” 莫聆风立刻道:“今晚就请,邬瑾,你也去。” 邬瑾还未点头,程廷立刻反对:“不带他,在州学时,有一次去雄石峡踏青,他挑两箩筐饼沿途去卖,回来以后先生让我写日录,我只记得油饼六文,糖饼七文。”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邬瑾:“臭卖饼的,害我挨一顿臭骂!” 一提起此事,他就满肚子气:“要是带你去,你也肩两笼饼去那里卖,我也看不成麻龙,光看你卖饼了!” 邬瑾放下盏,擦净嘴,笑道:“我卖完饼再去外头看。” 程廷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你家的饼,小爷今天都订了,你送我家里去——嘿,程素宁最不爱吃饼。” 他得意洋洋,一口饮尽盏中梨水,行至门外,随手抓住一个鸠形鹄面的小厮,让他出去给胖大海送信,拿钱去邬瑾家买饼。 待小厮走了,他和邬瑾、莫聆风一起往学斋走,他忽然拉住邬瑾:“刚才那个是不是我撞着的那个?” 邬瑾点头。 祁畅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过来,在学斋中侍奉。 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第29章 看戏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 出了裕花街,程廷絮絮叨叨安排明天的旬假——因为这一顿打,他手里有一大笔钱,他明天可以请他们去马场跑马。 邬瑾刚想说自己要去卖饼,莫聆风就大声宣布莫家明天要订光他家的饼。 此言一出,三个性情迥异的人都禁不住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感。 过了一个岔道口,程廷先行告别,打道回府,邬瑾继续送莫聆风归家。 越是靠近莫府,夜色便越是显露出本色,月明风清,光影随风流动,婆娑起舞,偶有几声鸦啼,越发叫人心生孤寂。 莫聆风精力旺盛,嘁嘁喳喳地对邬瑾说话,先说想吃鲜樱桃,不知道哥哥买没买,又说还是想吃乳酪拌樱桃,可是哥哥现在听了赵伯伯的话,也管着她吃甜的,又想到自己的牙,便忍不住伸舌头一舔自己刚长出来的一点牙尖。 明亮的月光下,邬瑾盯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黑影子,不知怎么,觉得莫聆风的眼睛里有寂寥的星光——她的世界太小。 他听到莫聆风问自己:“你爱吃糖吗?” 邬瑾点头:“我做学徒的时候,特意学了做糖饼。” “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蜀中,”莫聆风仰着脸,“哥哥说,蜀中的糖天下最好,光是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猊糖就只有蜀中做的最好。” 邬瑾笑道:“可是蜀中也好辛辣。” 莫聆风就无所畏惧的回答:“我也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带很多糖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行人迎面而来,骑马踏月,中间簇拥着一位微胖白净的中年男子,面目倒是平常,然而穿戴的富贵,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花蓝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扇子等物,见到邬瑾二人,就勒住了马。 “小哥,请问去养马苑,要往哪里走?”中年男子问话邬瑾,然而目光却从莫聆风以及她身上的金项圈上扫过。 莫聆风任他打量,眼睛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蓝袍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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