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叫我邬瑾就行,你怎么在这儿?”邬瑾放下水桶扁担,请他进屋,“进屋说话,你家少爷有事?” 这小子是程廷的小厮,因为在牙行的时候,不知怎么肚子大的出奇,头脚倒是细瘦,是个两头尖,程廷看的稀奇,就买了他,还给他取名“胖大海”。 程廷刚到州学时,常使唤他,因此州学里不少人认识他。 胖大海如今已经长成个细长条,但是依旧叫着这么个名。 “不是少爷,是老爷。”大海弯腰,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的勾油纸包,然后一鼓作气运进门去,想寻张桌子放,然而没看见,复又放到地上。 隔着油纸包,邬瑾闻到了药味。 邬意听到动静,贴着墙根站好,馋的两眼放光。 大海机灵,既然叫了邬瑾一声少爷,就很尊重的拜见了邬父邬母。 邬母见大海衣裳鞋履比一般人家要好,猜是哪一家的小厮,便起身去给他搬凳子,客客气气请他坐,并无攀附谄媚之色。 大海不坐,也不要茶,说完话就走。 他口齿伶俐,很快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莫家的人动手很有分寸,二十杖下去,也只是叫程廷皮开肉绽,并未伤筋动骨,单是血肉模糊,看着骇人。 而程知府听了莫府下人带的话,气的发晕,想要再揍一次,偏偏程廷这个时候睁了眼睛。 他气若游丝的对他爹道:“爹,莫家有个斋仆,叫邬瑾,我连累他了,你快去救人。” 程知府叹了口气,歇了打儿子的心,马不停蹄去了莫府,得知邬瑾无事,才回转,又让程夫人捡几样礼送来。 大海拱手:“邬少爷,都是寻常东西,您别嫌弃,千万收下。” 邬瑾也拱手谢过,送他出街口,回来时,就见邬意正在搬东西,邬母脸色很不好。 “阿娘……” 邬母走到邬瑾身边,仔细打量他脸色,见他面色青白,眼里有血丝,灰色头巾脏了一块黄绿颜色,像是哪里蹭了苔藓。 再一捏邬瑾的手,也冰的似铁。 她哽咽一声:“老大,那衣裳到底是怎么坏的?” 邬瑾就摆手:“真是刮坏的。” 邬母抹泪:“那程少爷多大的势,也让人打了,你哪里能逃得过,你还瞒着我们。” 邬瑾眼看着父亲也沉着脸,便坦然一笑:“自然也受了几句难听话,不过不打紧,人在世上,哪有一点委屈也不受的, 再者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学斋里数我年纪最长,还和他们胡闹,闯出祸事来,我也有责任。” 邬父听了,心中难受,长叹一声,只恨自己腿残,不能让儿子安心读书。 “老二,去收拾饼笼,等我回来就出去卖饼。”邬瑾重新挑起水桶担子。 邬意正在拆油纸包,听到邬瑾叫自己,连忙答应一声,跑了出来。 邬瑾挑水回来,送邬父回屋,又出去卖饼,忙的不可开交,邬母收拾好家里,才坐下补衣裳。 天色昏黄,她看的费力,然而还是没点灯,外面喧闹的厉害,在外干了一天活,受了一天气的人,把怨愤之气悉数撒在了这条街上,撒在了自己家里。 唯有他们家是安静的,因为邬瑾从没怨愤过谁,没责备过谁,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担着,是个顶好的孩子。 这都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 补着补着,她忽然泪如雨下,只恨老天爷专欺苦命人。
第27章 猜测 “元章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春光已逝。 今日在莫府恣意追赶戏耍,以致损毁奏书,当戒之,修己已敬,修己安人,方可免今日之祸。 祁畅在撒谎,奏书纵然不走前门,也当走中门入内,送至前堂,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中。” 写到这里,邬瑾沉吟半晌,又提笔写道:“莫节度使非蛮王梅安,率将数千,亦非割据一方,权大势大,更不是秦燕相争,使诸公子为质,天子为何要使莫聆风入京?” 再次提笔沉吟半晌,直到灯火昏昏,将灭未灭,才猛地惊醒,见那引火棉芯已经缩成一团,即将熄灭,一时忙乱,竟伸出两根手指,一捻火芯,当即烫的把手缩了回来,捏在耳垂上。 油灯倒是亮堂起来。 片刻后,邬瑾放下手,顾不得手指通红,执笔急急写道:“莫家据西北十州,十州之地,献于当朝,十州之财,却在何处? 十州之财,当还在莫家,因此天家对莫家抓不得,放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所以使莫聆风入京为质,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写完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动的万分激烈,几欲冲口而出。 他不得不站起来,打开门,一鼓作气走进院子里去,围着院子又快又急地走了几个圈,才让周身的躁动沉寂下去。 回到屋中,他给邬意盖好被子,才坐回去,看自己方才写的日录。 他写的过快,没有注意力道,纸上着墨过多,字都随着墨散开来。 散了好。 他再次提笔,写道:“花色如火,青墨无痕。光透纸,勘破天真。金玉为笼,锦衣做网。叹名利事,君非君,臣非臣。” 写过之后,他饱蘸一笔墨,将这难得做出来的诗句和所有猜测都抹去,只留下开头几句。 外头夜色明朗,莫府书房烛火高照,莫千澜歪坐在榻上,看莫聆风抛玩羊拐骨。 她编了发,垂在两侧,先将四个朱漆的小羊拐儿抛在榻上,随后高高抛起沙口袋。 一张小脸仰着,紧紧盯住沙口袋,脖颈和下颌清晰的显露出来,在口袋抛起的一瞬,她抄起四个羊拐骨,“嘿”的一声,迅速去接住沙口袋。 沙口袋落的快,待她去接,已经快要落到榻上,她合身一扑,连人带沙口袋全扑在了榻上,脑门正撞在围屏上。 莫千澜连忙将她捞在怀里,伸手去摸方才撞到的地方,连摸带吹,忽然问:“明天早上要不要吃糖角子?” “吃。” “外面的鲜花蜜水不干净,想喝了叫厨房做。” “不,外面的好喝。” 他对莫聆风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 四下侍立的下人纹丝不动,影子投在地上和墙壁上,全都颀长黝黑,随着火光摇曳。 熏炉中燃着沉香,在衣裳上绽放出朵朵木灰色的花,逡巡不去。 尔后,屋中又响起羊拐骨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莫聆风玩过兴头,才回长岁居去,提琉璃灯的侍人在她左侧照亮,月华流动,落在屋脊、廊下、青石板上,四处都铺着一层清冷的光。 莫聆风追逐着花木零碎的黑影,穿过游廊,跑过夹道,在各种角落逗留玩耍。 莫家是个巨大的坟墓,而她是守陵人。 等躺到床上,她已经是筋疲力尽。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闪过奏书——莫千澜常给她念书,她认识的字,恐怕比程廷还多,只是没写过,不会写。 她眼睛亮,心也亮,知道要“拙”,要把莫千澜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奏书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脑海里停留太久。 翌日,没有人提起奏书一事,仿佛天子之言不过是一句笑谈。 邬瑾和莫聆风上了一日课,放课后,带上大黄狗,联袂探望重伤在床的程廷。 进了程府角门,两人一狗畅通无阻地往里走,直奔程廷所住的“顽乐居”。 程家人并未露面,只嘱咐人好生伺候——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累的动弹不得。 程廷不学无术,然而人缘极广,来看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先是他那君子社中的君子们蜂拥而至,来慰问这位光着屁股的君子,随后又是州学中几个同窗结伴而来,瞻仰程廷的腚,之后又有亲朋子弟提礼而来,也排着队对着程廷的尊臀大叹可怜。 还有要攀附知府的种种人士,打着探望程三爷的旗号,对着程知府叨叨个没完,又有许多女眷前来进献各种膏药,程夫人泡了整整一日的茶。 邬瑾和莫聆风作为过江之鲫中的两条小鲫,就这么悄悄地游了进去。 推门便是一座洒满阳光的敞亮院落,暖洋洋的喜人,廊下挂的八哥被迫献艺一整日,口干舌燥地趴在笼子里,瞅了人和狗一样,有气无力开口:“小爷回来了,小爷回来了。” 大黄狗拉拉个脸,晃到廊下躺着:“啧。” 胖大海无精打采守着门口,因为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小管事,这一天迎来送往,也累的够呛。 他看向来人,连忙站直了,刚要打起精神,莫聆风就冲他“嘘”了一声。 她放慢脚步上了台阶,掀开竹帘,往里伸脑袋,就见正堂空荡荡的,没人在,透过亮槅,能看到西次间里有一张榻,程廷趴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旁边坐着个大丫鬟,时不时摸一摸茶水。 莫聆风缩回脑袋,冲着站在院子里的邬瑾一挤眼睛,捏着嗓子道:“许姑娘,您也来看三爷?” 死狗一样躺着的程廷几乎是一跃——未起,反倒“哎哟”痛呼一声,又咬牙忍住,不再叫唤,而是强做镇定:“惠然姐姐,你来看我了,你坐坐,我……我收拾收拾。” 他穿不了裤子,起也起不来,只能把身上盖着的轻纱等物收拾整齐,大丫鬟也赶忙往熏炉里撒了一把香。 程廷又喊胖大海沏茶,还说有一罐樱桃煎,是用紫樱煎的,味最好,宽州来了一筐,全在他这里,请惠然姐姐务必尝一尝。 莫聆风一一笑纳,待程廷把自己收拾的油光水滑,才同邬瑾一起进去,探望程廷。 程廷一见莫聆风便知上当,再见莫聆风抱着他心爱的小罐,用一把长勺掏樱桃煎吃,当场气成个斗鸡眼,伸手一指门口:“滚!”
第28章 慕少艾 程廷一趴就是半个月,饿的几乎发疯。 原来程夫人爱子如命,怕他棒伤反复,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两位兄长纷纷献策,一下说羊肉大热,一下说鹅肉发疮,一下说鸡肉动风,一下说猪肉湿热,林林总总,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两日素,嘴里寡淡,正好青梅刚出,就让大海去买来解馋。 哪知还没吃到嘴里,程家大姐就说杨梅动血,不许他吃,又看他可怜,就叫来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动一坛好酒,领着弟弟妹妹一同泡制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动弹不得,趴在床上闻着香气,“感动”的眼泪和口水齐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处就是脸上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平复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伤好了。 程家大姐又对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从前老三摔破点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学,现在伤的这么重,半个月就好利索了,可见是忌口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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