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济阳郡王向陛下索求潭州宗室田庄千倾,皇帝应允,邬瑾拒绝草诏,甚至上书请皇帝还田于民,因此触怒于皇帝,刚烫起来的新臣,迅速凉了下去。 潭州庄田一事,亦不了了之。 在皇帝震怒之下,邬瑾依旧直言不讳,数次上书,潭州已无藩王,近万顷良田却依旧录在宗正寺中,不纳税,不交粮,于国朝而言,已为废土,请宗正寺还地于民。 随着邬瑾上书,谏官中也有人随之上奏,民声更是沸沸,五月二十日,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宗正寺清理各州田地,将没有封赏给宗亲,却还记录在册的,一律还于当地百姓。 皇帝此举,令天下人颂赞,皇帝因此迁升邬瑾为都官郎中,为翰林院草诏。 京都中的宗室,则恨不能将邬瑾千刀万剐,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试图抓住他的错处,把他拉下马来。 六月十一,邬瑾前往码头,从船上买了一篮子桃,那条船在当天夜里离开码头,将一封信带回济州码头。 殷北从石远手中接过信,带上小报、邸报,快马加鞭赶往堡寨,过了吊桥,到达堡寨时,正是辰时,堡寨士兵在大校场演练。 大军列成五路,各有步军营、马军营,又从中挑出精兵两路,列做三阵,假做金虏,有序列在两侧。 人马严阵以待,盔甲、兜鍪、刀锋、长枪,闪烁出滚烫灼热的光,照在五万张肃然的面孔上。 大滴汗珠从兜鍪边抖落,却无人抬手擦拭。 种家庆于高台之上观战,见双方列阵俨然,挥动手中战旗,两名战鼓手随之敲响两面牛皮大鼓。 “咚——咚——” 莫聆风做金虏打扮,立于阵前,鼓声余音未落,她已经率领身后士兵飞驰而上,顷刻之间将前方防守冲出一个缺口。 小窦见状,立刻翻动旗帜,与游牧卿一左一右,引领大家分做两个方阵,布成一个两侧包抄的大阵。 方才还在冲锋陷阵的“金虏”,在一瞬间被夹击了。 莫聆风丝毫不慌,其声铿锵有力:“放箭!” “放!” 弓弦拉开之声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没有箭头的木杆如雨一般射向两侧,硬生生将包抄逼开一条通天大道。 种家庆站在高台上,紧紧盯着“金虏”动作,再看将士如何应对,将不足之处一一记在心中。 他抬手试汗,看莫聆风率领步兵欺身至骑兵身前,竟以三人一组,分隔、围猎三名骑兵,两人阻挡马上攻击,一人使用木制撩风刀,击向马腿。 撩风刀本是为了对付铁浮屠而制,铁浮屠有了应对之法后,撩风刀被弃用,没想到被莫聆风想起来,直接用在了普通骑兵身上。 种家庆激动的面红耳赤,眼看金虏所向披靡,亲自拎起锣锤,鸣金收兵。 大军停止演练,井然有序集结,种家庆大声道:“胜者——右方!” 莫聆风身后士兵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浪潮般掀动堡寨。 而游牧卿垂头丧气,本来就不高的个子越发矮了半截,感觉没脸见人。 按他本来的作战之法,以人多围攻,压也压死对手了,怎料莫聆风变化如此之快,甚至以步兵去攻骑兵。 种家庆吩咐大军先行休息,待明日再讲武,自己走下高台,和莫聆风边走边说。 “撩风刀这般用很好,”他不吝啬称赞,“只是真正上战场时,以步军围攻骑兵,还是过于危险。” 莫聆风取下兜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战甲下的衣裳已经湿透,一片片贴在背上。 她从殷南手中接过水囊,一口气喝了大半,随后将水囊举到头顶,将剩余的水浇到脑袋上,把水囊丢给殷南,她抹了把脸:“这种作战阵法可以再完善。” 种家庆点头:“我来想想,你先休息吧。” 莫聆风热的大喘气,沉甸甸地往回走,还未进门,就见殷北与泽尔正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好似两尊不对付的门神。 “姑娘。” “莫将军。” 莫聆风抬腿进门:“东西放下,回去吧。” 殷北应声,轻手轻脚进去放了东西,又退了出去,泽尔提着一桶热水跟着莫聆风,不知怎么,得意洋洋,仿佛自己是两条狗里,享受优待的那一条。 殷南接过热水,倒进隔间放满凉水的浴桶里,莫聆风放下兜鍪,从桌上取了埙,抛给泽尔:“出去吹。” 泽尔拿了埙,知道她是要沐浴更衣,毫无怨言地退了出去,站在屋檐底下去吹。 殷南提着空桶,也退了出去:“姑娘,水好了。” “嗯。”莫聆风打开殷北送来的东西,找出邬瑾的信,随手撕去封函,一只手抖开信纸,一只手去解身上战甲,走到隔间,将沉重的铠甲脱下,站在浴桶旁看信。 “聆风,来京都数日,便深陷风波,小报上言语纷纷,恐误你谋略,特为你解这千头万绪。 潭州千倾庄田一事,于旁人看来,是我刚直过头,令皇帝、皇亲颜面扫地。 殊不知,济阳郡王与皇帝有抵足而眠之情,若非皇帝亦有心放还田庄,我便是碎首以谏,也无足轻重。 我观国朝,国库空虚,宗室已成蝗祸,济阳郡王每年禄米一万石,他的儿子每年禄米一千石,去年国朝收粮米两千一百六十万石,整个宗室便嚼掉了六百八十万石。 宗室不仅要吃,还要庄田,以便花用,济阳郡王名录之下,便有两万倾良田,犹嫌不足。 皇帝所为,无非是先‘治蝗’,而后‘充盈国库’,最后‘安内攘外’。 莫家积年累月,所聚十州之财,既是充盈国库的一部分,也是安内的一部分。” 看到这里,莫聆风心中无端涌起一股燥热,将信纸放在澡豆盒子上,脱去衣裳,抬腿跨进浴桶,将自己沉入微凉的水中。 所谓帝王术,便是对莫家赶尽杀绝。
第248章 严峻 屋外响起不连贯的埙声,是泽尔在奋力吹埙。 “呜呜——噗——” 声音断断续续,比起莫聆风刚吹埙时,更为刺耳——莫聆风气息不足,吹几声便要歇息,泽尔却是气息十足,可以没完没了,吹个不休。 埙声中,夹杂着几声士兵的臭骂,等泽尔出这屋子,立刻就会迎来一顿胖揍。 莫聆风浸在水里,将燥热压退,伸长手臂,从澡豆盒上拿起信,继续往下看。 信上的邬瑾,正在以超乎常人的目光,勘破朝局,并且冷静地剖析其中要害。 “太子与魏藩之争,宗亲、朝臣两头乱靠,只顾阳奉阴违,争权夺利,上行下效,各州也是乱象层出不穷,致使皇帝坐于御塌之上,政令难通,纵有心,也无力。 自然,皇帝这番用心,朝堂之中,也有机敏者看破。 只是伴君如伴虎,皇帝与宗亲是血脉相连,今日皇帝要整治,来日却可能反复,不如装作看不清楚。 皇帝缺一个人——这个人要为国为民、不畏生死、刚正不阿,要不为他人左右,甚至要无怨无悔,他日甘愿引颈受戮。 因为将来新君上任,便是走狗烹,良弓藏之时,新君必须杀这人,以抚慰不满已久的宗亲之心,重修与宗亲的关系。 皇帝用我之意,悉数在此。 聆风,我已入棋局,你可落子。” 写到此处,他笔锋忽的一转:“今日下值,从小贩手中买得两支芰荷,插入赏瓶中,立在案头,花影、清风、笔墨皆落于纸上,我才有片刻心安,否则夏日波澜不止,真叫人疲惫。 元章三十年六月初十,邬瑾。” 莫聆风捏着信纸,眼前浮现邬瑾坐在案前写信的模样。 窗外蝉鸣声声,晚风拂过案前荷花,落在邬瑾握笔的手上,他的眼神是她熟悉至极的温润,完美无瑕、平静无波。 而他身形也一定笔直,如同山岳,不惧刀斧加身,甘愿入局为棋子,为百姓做微末之事,为她遮风挡雨。 她将信一字不落的再看一次,随后将信浸入水中,看着上面字迹散开,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楚上面写过什么,才捞起来,在手里一攥,丢到地上。 泽尔吹埙的声音小了,低低的“突”了两声,就“突”不动了,嘀咕了几句羌语。 殷南让他说人话,他便改口说了一句“太热,想喝水”。 而殷南十分冷酷的回答“忍着”。 泽尔显然忍不住,很快响起了开门之声,门还未关上,就有埋伏在一侧的士兵扑住泽尔,和他扭打在一起。 片刻后,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殷南无聊踢石子的声音。 莫聆风抓一把澡豆洗脸沐浴,洗过之后,起身将头发拧干,随手一挽,又拿干净巾帕擦干身上水珠,穿上一身鹅黄色纱衫,趿拉着鞋,叫道:“殷南,中午吃什么?” “肉汤面。”殷南推门进来,收拾残局。 莫聆风一听到“肉”字,汹涌的食欲立刻减半,等到饭菜送来,果然是肉汤面,幸而不是热气腾腾的,否则她将一筷子都吃不下。 她抄起筷子,吃了一口,对殷南道:“等回去了,咱们拿冰碗吃乳酪,把荔枝糖水放到冰鉴里,桃子湃到井水里,再让厨房做冷淘,吃个够。” 殷南吸溜一下口水,重重“嗯”了一声。 肉汤面不是滚烫的,但莫聆风也吃出了一头汗,吃过之后,她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太阳白花花的晒在地上,晒出了扭曲的热浪。 她坐了片刻,鼓足勇气去城楼巡视。 堡寨建在无遮无挡的高地,日头毒辣,无处可躲,从城头上放目一望,整个天地似火鎏金,闪烁着耀目之光,炎炎之风吹过时,流云飞动,落下大片阴影,才能让人有片刻喘息。 莫聆风到女墙边时,种家庆已经伫立多时,见到她,伸手一招:“来看看,又来了。” 莫聆风伸手擦去滑落到眼睛上的汗珠,放眼望去,就见一辆辆太平车正进入金虏营帐。 金虏虽然就驻扎在堡寨之下,但城高池深,金虏营帐中又搭着无数苫布,充作天棚,太平车还远在天棚之外,看的并不真切。 只能在太平车离的最近之时,根据车上苫布隆起的形状,大致分辨所装之物。 前日是箭矢,昨日是长刀,今日是粮草。 莫聆风收回目光:“多少辆了?” 弓箭手答道:“一百一十七。” 种家庆眉头紧锁:“决战在即了。” 莫聆风点头。 自摘下免战牌后,金虏一直未曾攻城,直到六月,才开始动作频频。 莫聆风看了片刻,对种家庆道:“面上一层是粮草,底下不太像,重很多。” 种家庆听后,连忙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半晌后,他回想堡寨中平日往来送粮草的太平车,发现金虏的粮草车,确实重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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