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油灯,叉过来一些干草:“不可能,邬相公连琴都不听,刚来的时候,别人请他去听琴,他都不去,这鬼哭狼嚎的,他不可能爱听。” 殷南再一次学习了殷北的话:“你懂个屁。” 老仆人并不在意殷南的粗鲁,正色道:“你们姑娘是不是私奔来的?” 殷南从鼻孔里哼出来两道冷气:“姓邬的想的美!” 老仆自顾自猜测:“邬相公不近女色,我还以为他有暗疾,没想到是有心上人了。” 随即他又嘟囔一句:“这么大的官,还娶不到心上人,还不如我这老头。” 殷南还是那句老话:“你懂个屁。” 喂完马,老仆无力欣赏这等音色,匆匆回去睡觉,殷南回到书房外,沉默等候。 不到四刻钟,邬瑾便走了出来:“她在东隔间,你住西隔间,放心睡,这里安全。” 这里不仅安全,还很安静,殷南一觉睡到卯时,醒来时天还未亮,起来往窗边一站,察觉到外面有人,推开窗看时,就见邬瑾穿戴的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听到开窗的声音,抬头看向殷南,竖起食指,以示噤声。 殷南“啪”的把窗户关了,心想:“牢头都没看这么严。” 与此同时,莫聆风也醒来了,殷南听到动静走过去,莫聆风已经坐到了床边:“什么时辰了?” 殷南回答:“不知道,我问问姓邬的。” “邬瑾在外面?”莫聆风穿上外衫,趿拉着鞋,走到书案边,推开窗往外看,果真见到了邬瑾。 邬瑾的皂色幞头上泛着一层湿意,露在外面的鬓角也潮湿着,一张脸冻的发青,看见莫聆风,微微一笑:“刚卯时。” 莫聆风人还没精神,迷迷糊糊跟着笑:“你怎么这么早?” “我做了个噩梦,就早早醒来了,”邬瑾走到窗外石阶下,伸手摸了摸莫聆风的脸,“李大夫的膏药,果然见效。” “什么梦?” “梦到你走了。”
第244章 短暂 “果然是噩梦。” 莫聆风伸长手臂,摸了摸他潮湿的鬓角:“等着我。” 邬瑾点头:“不着急,我今日告假了。” 莫聆风换了衣裳,将金项圈压在衣襟内,带上殷南,和邬瑾一起走出门去。 出门后,邬瑾买了两顶帷帽,给她们戴上,一路走到河边,先在河边走走。 莫聆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江大河,撩起帷幕,不住张望,就见河水一眼望不到底,被刚出来的日光照着,寒风一吹,立刻闪出金光耀目的觳纹,数条船随水波荡漾,浮浮沉沉。 河道两岸便是群山,笼罩在雾气之中。 她边走边看,太阳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落在两侧房屋上,好些人扛着锄头出城去,有老有小,甚至还有学子。 “这是干什么去?” “挖虫卵,”邬瑾道,“朔州的蝗灾远比宁州严重,连官员都去拜蝗神庙,虫卵一年多过一年,连豆子都吃光了,现在虫卵可以换粮,才掘的差不多了。” 莫聆风问道:“粮食够吗?” “现在够了。”邬瑾将建社仓的事告诉她。 莫聆风低声道:“要不要给你雇几个护院?” 邬瑾摇头:“办个社仓,对他们也有好处,若是真逼急我,反倒不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码头上一面酒旆,上面写着个“酒”字:“这家早上也卖面,鱼鲜,干净,我来这里吃过一回。” 他领着两人过去,门口就放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腾腾 邬瑾对店家道:“要三碗——” 他话未说完,殷南便打断了他:“四碗,我吃两碗。” 邬瑾笑道:“四碗。” 他进去捡了一副桌椅,拉开椅子让莫聆风坐下,莫聆风取下帷帽,环顾四周,奇道:“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邬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时是被几个老丈追到码头上了,进来避难。” 莫聆风听出来这追不是好追,笑道:“是给你做媒的?” 邬瑾连忙摆手:“不是做媒,一言难尽。” 店家送了一碗面上来,他连忙推到莫聆风面前,拿帕子擦干净筷子递给她:“先吃,吃完了我慢慢跟你说。” 虽然只是一碗面,味道确实是鲜甜,三个人吃了四碗面,邬瑾付了钱,扭头对戴帷帽的莫聆风道:“我带你去坐船。” 莫聆风点头走了出来,三人走出去不到十来步,就有三四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都提着篮子,等着船上下来的新鲜果子,买了后再去卖。 邬瑾见状,慌忙低了头,带着莫聆风侧身让到一旁,低声道:“就是……” 话未说完,其中一名老妇人已经看到了邬瑾,扫了他一眼,忽然凑了上来:“邬通判?” 不等邬瑾发话,她一拍大腿:“你是不是又要拆我们的蝗神庙?” 邬瑾连忙摇头摆手:“不是,只是挖虫卵——” “你们还没完了!挖蝗虫卵是要遭报应的!那是蝗神爷的子孙!” 邬瑾对着同僚可以侃侃而谈,足智多谋,对着这几位乡野村妇,一句大道理都说不出来——说了也是白说。 “你这是要遭天谴!只有好好信奉蝗神爷,灾才会离去!” 一个老妇人奔上来,义正言辞,手指头都差点戳到邬瑾面上。 殷南伸手去摸腰间尖刀,被莫聆风按住了手。 邬瑾百口莫辩,只得道:“大家等明年开春再看——” “还等明年,到时候你邬通判甩手一走,咱们可就遭殃了!蝗神爷要报复的啊!”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伸出头来:“你们信奉的蝗神,足足三年不保佑你们的庄稼,这么不灵验的神,早就应该拆了。” 几个老妇人一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当即“哎哟”声不断,一边祈求蝗神爷恕罪,一边拎着篮子就往邬瑾身上砸。 邬瑾见势不妙,拉着莫聆风就跑,方才还井井有条的码头顿时鸡飞狗跳,老人腿脚不便,眼看追不上身姿矫健的邬瑾三人,提起手里的篮子就砸过来。 殷南踢开篮子,护在莫聆风身上,而邬瑾紧紧攥着莫聆风,一路逃离码头,直奔向人烟稀少的街道。 老妇人被他们抛下了,叫骂声也被抛下了,只剩下风和光还追逐在他们身后。 二人双手交握,衣摆纷飞,几乎要挣脱一切,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去。 直到街道两侧房屋渐少,莫聆风才慢慢停下来,松开手,气喘吁吁地看着邬瑾,“哈哈”笑了起来。 邬瑾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两人笑的前俯后仰,都感到一股荒唐无稽的快乐。 笑过后,邬瑾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码头上去不成了,咱们回家去吧。” 他无奈道:“那天就因为蝗神庙,我被堵到了码头上,正好早上吃面的人多,我就混进去吃了碗面。” 莫聆风喘匀了气,跟着他走:“难怪这些州官都不敢治蝗,挨了打都没地方说。” “午饭我们从酒楼里叫来,”邬瑾侧着头看她,“家里也安静安静。” 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皂纱。 “好,吃点朔州菜。” 这时候,日头已经完全出来了,两旁道路上种着两排大树,连树皮都让蝗虫嚼了个干净,莫聆风目不斜视,走的威风凛凛。 邬瑾看着她,心想:“莫将军,真厉害!” 三人回到通判府内衙,莫聆风和邬瑾说笑,吃饭,吹埙,吹的府上仅有的两个仆人心神不宁,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了晚饭时候,莫聆风一口一个糖醋丸子,又吃了大半条酸甜口的鱼,半碟酸甜口的肉条,末了抄起茶壶,倒了一盏糖水,喝了一气,扭头对邬瑾道:“我还想吃昨天吃的糖干炉,要现烤的。” 邬瑾扭头想叫老仆,那老仆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买。” 他起身出门,去府衙旁的脚店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糖干炉,转身迈出门槛,又想起殷南的胃口,连忙回去又要了五个。 将糖干炉鼓鼓囊囊放在衣襟内,他烫的一个哆嗦,赶紧往家走。 到了书房外,他一步迈上三个石阶,笑道:“糖干炉来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人答话,饭菜摆在桌上,却不见了吃饭的人:“聆风?”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邬相公,那两个姑娘刚才骑马走了,说让我来和您说一声。” 邬瑾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猛地走出门去:“走了?” “是,跟您前后脚走的。”
第245章 送别 邬瑾胸前鼓鼓囊囊,全是滚热的糖干炉,还不曾变凉。 老仆进屋收拾残羹剩饭,邬瑾愣了片刻,忽然带着糖干炉往前衙奔去。 他迈开两条腿,跑到马房牵出一匹马,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抽出马鞭用力一甩,自马房往外狂奔。 仪门外,陶知州的轿子刚刚压下轿杆,陶知州的脑袋才从轿子里钻出来,人未站稳,眼前便是一花,定睛一看,就见一匹马发狂似的冲了出去。 马上之人似乎是邬瑾。 “邬——” 他迈出去一步,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通判”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连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已过酉时,天幕渐渐暗了下来,邬瑾拼命打马,一鼓作气往山道上策马狂奔。 莫聆风来时是抄的近道,走的时候也不会走官道。 昨夜下了雪,今天却是一整日的晴好天气,山中积雪化的七七八八,整条山道泥泞的不成样,马也跑不起来。 邬瑾心急如焚,望着泥泞山道上蜿蜒而去的凌乱马蹄印记,奋力催马,不知莫聆风已经走到了何处。 他所骑的马,远比不上莫聆风精挑细选的战马,甚至连递铺的马都不如,无论如何抽打,都走的拖泥带水。 他急出了满头汗,干脆翻身下马,一脚踏进了淤泥之中。 两只脚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鹤氅和白色斓衫下摆也沾满泥水,他一只手捂着胸前的糖干炉,一只手抓住一根光溜溜的树枝,借力踏上山道一侧较为干枯的地面。 随着他松开树枝,树枝随之一抖,树梢之上未曾融化的积雪“哗啦”往下砸,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来不及去拍,抬起腿便往山上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追着山道上的马蹄印狂奔。 他知道自己快不过马,只能是尽力而为,鹤氅又厚又重,又是是宽袍大袖,跑动起来十分不便,他扬手脱去,随手甩在林子里,幞头被树枝勾了去,发髻也因此散乱,头发披散了大半,只剩下半髻。 同时他尽可能地往林子里钻——莫聆风抄近道,他也抄近道。 山道只是泥泞,被蝗虫啃食干净的林子里却满是荆棘、碎石、积雪,一脚下去,甚至还有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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