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严一点点坐正身体,诧异地看向祁畅,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人——原来分晓并不在邬瑾身上,而在这个不起眼、灰扑扑、畏畏缩缩的小小侍讲身上! “谁要害你?” “我、我身受天恩,不敢知而不言,有愧于陛下......只怕……中丞救我!” 傅严扭头看一眼监察,见他踟蹰着不知该写不该写,便重重咳嗽一声,监察反应过来,连忙重新铺纸。 “说,我保你性命。”
第300章 小人 炭盆中炭火毕剥声不断,卯时的狱中精舍,寒潮从地底往上钻,往外蔓,冻出棱棱冰骨。 破晓晨光,无法进入这鼠窟蛇窝,佛祖高高在上,反使得人间冰冷。 祁畅顺着傅严示意,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里,又冷又怕,哆嗦不断,磕巴着道:“莫家……莫家有地、地牢。” 最难的就是第一句话,一旦说出来,剩下的话,就能轻易出口。 “我刚进莫府时,莫将军出疹子,我因手脚粗苯,做错了事,被带进地牢中受罚,见到里面蓄有戎器和盔甲。” 傅严问:“各有多少?” 祁畅想了想:“我当时年幼,又要受罚,未曾细看,现在想来,大约有长刀上百,盔甲千余。” 傅严脸色一沉,手掌猛地拍在桌上,“砰”一声重响,监察手抖,将一滴墨滴在了纸上。 “前言不搭后语,说谎!”傅严厉声道,“地牢既然是蓄戎器盔甲之处,必定层层把手,不许人擅入,你一个小小奴仆,犯下些许错事,怎么会押你去如此机密之处!你受何人指示,在此构陷国之重臣?” “下官不敢!”祁畅语气战战兢兢,神情却逐渐平静,“傅中丞明鉴,下官确实说了一点谎。” 他低头看手:“下官并非犯下小错,而是大过,当时莫府管事带我入地牢,本是打算将我埋在地牢中。” 傅严脸上厉色稍缓:“什么大过?” “窥视莫将军居所。” “为何饶你一命?” 祁畅摇头:“下官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的生死,向来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他们要他死,他无力反抗,他们要他活,他就活了,也从不多想。 也许赵世恒留他一命,不过是要看看人性本恶,还是本善。 傅严并未追根究底,再次问道:“和谈前后,你在莫府可曾见到异样?” “和谈前,我曾见莫府有异族人出入,其中两人留宿过一晚,我洒扫时,捡到一枚金环。” 他自袖中掏出一方半旧帕子,一角角打开,帕子正中是一枚蒙了灰尘,不再熠熠生辉的金指环。 左侧领侍御史走上前来,接过指环细看,见上面刻着一环纹样,一头熊、一簇火、一座山、日月星辰。 “中丞,是金虏之物无疑。” 金虏爱金,男子也戴金指环,上面所刻纹样,皆是金虏图腾。 他转身将指环交给傅严,傅严案上有灯火,纹样越发一览无遗,他忽然“咦”了一声,随后不敢置信地指给傅严看:“是璟贼的指环!” 傅严蹭地站了起来,就着他的手,俯身细看:“当真?” “这里,”领侍御史指向指环上所刻的山,“里面有个玉字,璟贼正是自比玉山!” 金虏璟王为将自己并列于图腾之上,曾传出诸如天赐、神梦等消息,宣称自己为玉山化身。 傅严细细看过,目光炯炯看向祁畅:“此乃金虏璟贼金宝,当真是你在莫府拾得?” 只要祁畅点一点头,一切就可尘埃落定。 祁畅在答话之前,不知为何,先看向邬瑾。 邬瑾坐在圈椅中,姿态自然,察觉到祁畅目光,侧过头来,缓缓道:“恭喜祁侍讲,自此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成了洞若观火的铁证,让祁畅如泰山压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傅严立刻出声,斥责邬瑾:“邬学士,你嘴脸无赖,阴阳怪气,干扰御史台问询,意欲何为?” “不何为,”邬瑾态度恭谨,嘴角带笑,“你们皆大欢喜,我实话实说。” 傅严被他笑的耳热眼跳,一股气全淤积在胸间,叫道:“朝廷失察,养虎为患,边关又失镇关之将,何喜之有!” 邬瑾闭目道:“是,下官失言。” 他和那尊沉默的佛像一样,不再言语,不再动容。 冷汗自祁畅掌心冒出,哪怕谋划了如此之久,在面对邬瑾时,他依旧心虚。 但他的心虚很快消散——想要直上云霄,就得先入地狱,官场上从来没有坦途正道。 哪怕学识才干如邬瑾,此时也是无能为力,只能静待事态发展。 做小人,不是他的错,是时势如此。 他不再看邬瑾,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去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金指环是下官在莫府拾得。” 监察将他的供词写完,傅严一个字一个字看分明,金指环成为物证,放入羊皮封,傅严将供词也塞进去,交给领侍御史,送往宫中。 狱中黯然无光,火光通明,令人难以察觉时间流逝,领侍御史携带羊皮封出御史台时,才惊觉天光已经大亮。 青天白日下,拙劣的阴谋诡计快马加鞭,投入金碧辉煌的宫中。 皇帝震怒之下,令御史台对祁畅供词、证物严加查核,不可狡污有功之臣,又赏赐莫聆风,以示君心。 消息在京中悄然传递,朝野一片哗然,众人皆言天心偏向莫将军。 然而在天心如此明朗的情形下,翌日早朝,凡是与济阳郡王亲厚之人,争相上奏,弹劾莫聆风,直斥她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又指出早年皇帝册封莫聆风为郡主时,莫千澜拒不受封,就是谋划已久,要染指军务,动摇国本,请求皇帝立刻在御史台勘鞫莫聆风。 皇帝呵斥了上奏之人,匆匆退朝,但这些人不依不饶,追至文政殿,要碎首以谏。 皇帝万般无奈,下敕令圈将军府,制狱御史台,令御史台对莫聆风恩礼相加,不可苛待,如若查实祁畅狡污,严惩不贷。 将军府中,自重阳过后,一直安静。 酉时初刻,莫聆风在书房中,面窗而坐,展开话本,盖在脸上,双手十指交叉于腹部,两条腿伸直在前方,脚踝相叠,姿态慵懒。 霞光携着景色,穿透花格子窗,落在她身上,绛紫色长衫上,绣着艳艳墨菊,暗暗团纹,在晚霞中浮光掠影,碎金逐波。 她听到外面传来吵闹之声,游牧卿悄然入内,轻声道:“将军,禁军围府,敕使来了。” 莫聆风伸手拿开书,露出脸,坐直身体,波澜不兴地问:“敕使是谁?” “是御史中丞和邬学士,已经在前堂候着了。” 邬瑾? 莫聆风手中书册,惊落在地,起身便走。
第301章 得寸进尺 邬瑾为何到此? 莫聆风急急而走,衣衫拂过道旁枝叶,几朵黄菊花本已委顿在枝头,拂动之下,立刻坠地。 她想到自己曾对邬瑾说过“顺应天时,独傲霜枝”,邬瑾眼似琉璃瓶,看得清楚明白,却还是来了。 她脚步加快,心中不由焦躁,不想邬瑾染指这一场注定的血腥结局。 他们本有着一样的经历,都曾见过被权势斗争碾碎的无辜者,经历过赵世恒的死亡,见过战乱、天灾带来的离散,却对此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利剑在掌,以权势为刃,走的是鲜血淋漓之路,这条路,邬瑾不会走。 他有恻隐之心,有磊落襟怀,不应该来淌浑水。 她走的两袖生风,大步流星,全然没注意道边生着一株老菩提,数条枝叶伸到路边,一不留神,迎面撞上。 眼睛被树叶扫过,她“哎呀”一声,停住脚步,眯起眼睛,眼中酸意汹涌,心底忽然翻上来一句话。 “保管好自己的心。” 那股灼热焦躁之意,在瞬间凝结于心,散不去,也吐不出,整个人随之冷了下来。 这一盘棋,不能中断。 抬手折断那根拦路的菩提树枝,她扭头看向游牧卿:“去找盛楠,让她给我收拾衣物,叮嘱她们不必惊慌,就在府中等候。” “是。”游牧卿转身离去,莫聆风带着护卫,慢慢走去前堂。 邬瑾和傅严在前堂分坐左右,因皇帝有口谕,下首还站着一位内侍。 两人面前摆放茶点,都不言语,吃的专心致志。 傅严吃了两块滴酥,腻的发慌,扭头看一眼坐姿端正的邬瑾,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润如玉之人,在精舍中,竟也会牙尖嘴利,让他有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嘴之感。 他突然出声,打破沉默:“邬学士处处维护莫将军,这旧情倒是深厚。” 邬瑾放下茶盏,双手轻轻置于大腿上,神色坦荡:“旧日恩情,自然不会随年光而衰谢。” 傅严揶揄道:“旧情之中,会不会也有爱慕之心?” 邬瑾含笑道:“莫将军是桂华流金,风花月影,在下区区暗尘,岂敢相随。” “事到如今,邬学士对莫将军仍有此赞誉,倒显得我等是墙头草了。” “傅中丞不是吗?” “你——”傅严压低声音,“你心不正,已偏失、偏颇,言之不忠,不听也罢!” 邬瑾看向曲折铺入屋中的花影,风动影动,风亦有影,轻轻一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我并未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一言一行,未曾欺心,反倒是中丞此时怒气满身,才真正是心有偏颇。” 说罢,他端起茶盏,饮一口茶,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望,就见莫聆风从院门迈了进来。 她闲庭信步,衣袂当风,脖颈间金项圈闪动光芒,本是耀目之光,在她身上,却成微末之芒。 两人目光一触,莫聆风便笑了一笑,走进屋中时,笑容还未落下,抬手行礼。 邬瑾连忙起身还礼,弯腰之时,不由也是一笑,目光柔软——见到莫聆风一笑,也能抵得过许多煎熬。 那内侍行礼过后,宣了陛下口谕,口谕中安抚之意居多,明言谳案之后,莫聆风便可归家,又点莫聆风身边亲卫游牧卿跟随前往,以免莫聆风惊怕。 傅严笑道:“莫将军此次入御史台狱,只在精舍问询,不必慌张,不知游副将是哪位?” 莫聆风是女子,本来点一位女兵跟随最为妥当,皇帝却点了战功几乎没有的游牧卿。 莫聆风面南而揖,谢过皇帝天恩,指向提着包袱进来的游牧卿:“这位就是,小游,你随我去御史台。” 游牧卿点头应声。 傅严看一眼包袱:“按理,御史台狱是不许带东西进去的,但莫将军是女子,狱中多有不便,带进去也无妨,只是得查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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