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统制厉声道:“他都不认识这女兵,殉的什么情?分明是……” 种韬打断他:“不认识你做哪门子媒!这么爱做媒,从什么军,去做媒人啊!” 季统制暴跳如雷,只苦于没有亲眼目睹方才情形,事发又突然,身边未曾带人手,咬牙忍气:“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都敢跳!” 殷南不理会他的挑衅,瘸着腿,一步步下城头,忽然扭头道:“跳下去,也得成双成对。” 一个女子跟上殷南脚步:“我敢跳。” 另一个也跟上去:“我也敢,我死后必定化作厉鬼!” 女兵跟着殷南走了,种韬嗤笑道:“季统制,可别小瞧娘子军,她们敢跳,你的手下敢不敢?” 不敢。 季统制再要做媒时,再无人敢应。 堡寨中这一场无稽闹剧渐渐平息,到了子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卷的浮云遮月,枯枝败叶哗然落地,四处溟濛昏昧,鹰鸟高唳。 泽尔顶风出门,一扇窗脱落在地,刮出去数十步,廊下铃铎疯响,震耳欲聋,走出后营时,还能听到瓦片堕地的清脆响声。 等他一步步走上城头,营中的声音便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啸。 弓箭手缩在墙角避风,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 这阵大风过去后,立刻就是大雪纷纷,雪片随风滚动,须臾盖地,冷气直透人衣,两手揣在袖子里,如揣生铁。 泽尔不怕冷,反倒爱这片肃杀寂静——好像莫聆风在时一样。 原来莫聆风未曾说谎,她确实是神,是堡寨的神,她在,秩序便在,她不在,一切都变了。 神能预料一切,一定也预料到了他此时的行动。 他在心中道:“风神、雪神,请把我的声音,带往三川寨。” 随后他取出埙,放在嘴边,呜咽着吹了起来。 这回的埙声没有曲调,长一声短一声,毫无规律,透过茫茫大雪,送到金虏和羌人耳中。 而京都击鼓鸣冤一事,还在彻查。 九月二十日旬假,卯时刚到,两位御史便请邬瑾和祁畅前往御史台问询。 深秋凌晨,残月未隐,照着衰柳悬蛛,银霜凝结于地,脚步踏上时,连头顶心都是凉的。 幸而无风,不至于冻坏在半道。 两盏灯笼在御史台前汇合,邬瑾与祁畅不约而同,看向御史台大门。 御史台是朱漆大门,廊下挂着两盏灯笼,照着牌匾上“御史第”三个字,却将两座石狮子撇在了暗处。 邬瑾提衣迈步,走上石阶,并未细看石狮子,祁畅却又看了看这两座与众不同的石狮。 御史台与其他府衙不同,其门朝北而开,连石狮在内,都有肃杀之意,祁畅喉咙一动,咽下一口唾沫,收回目光,快步跟上邬瑾。 御史中丞傅严身着紫色官袍,等候在御史台狱前。 邬瑾拱手,祁畅折腰,行礼时,傅严已经将他们二人审视了一遍。 邬瑾端正,一言一行,无懈可击,祁畅惶恐、紧张,浑身上下,都是漏洞。 他问询的重中之重,却是邬瑾。 邬瑾是三品翰林学士,其升迁之快,无人可比,若不出意外,不必六年,就是储相。 但邬瑾留不得了。 傅严请二人入内:“今日旬假,清早请二位前来,实是陛下严旨,让我等速查,二位辛苦。” 邬瑾袖手道:“若是一问便是十日,确实辛苦。” 莫聆风身边一位亲卫,入御史台狱已经有十日,至今未归。 傅严笑道:“自然不会。” 三人迈入狭窄逼仄的长廊,狱中一片死寂,只余阴谋气息在暗处涌动——御史台狱中所囚之人,都是朝堂斗争中的失败者。 狱中只押着寥寥几人,邬瑾留神细看,就见其中一人盘腿坐地,个子高大,正是莫聆风带入京都的小窦。 小窦听到脚步声,也抬头看过来,他发髻整齐,面目洁净,背却驼的厉害,躬身坐成一团,看向邬瑾时,嘴唇微微一动,一个字没说。 邬瑾从他身上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停下脚步,站到牢门前,皱眉道:“你们对莫将军亲兵用刑?” “谈不上用刑,”傅严随口回答,“问询时,这武夫动手伤人,因此将他关在此处,小惩大诫。” 话音刚落,小窦发出一声冷笑,缓缓举起双手。 袖子从手边滑落,一双能挽弓、能提刀、能杀敌的手,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罪恶,都在他双手上昭彰。 祁畅抖了一抖,忍不住往后退半步,藏到了邬瑾身后,借用邬瑾身躯,阻隔开令人眩晕的一幕。 邬瑾没有动,看着小窦——替他疼,替她怒。 这是明目张胆的羞辱,酷刑加身于小窦,其意却是加辱莫聆风。 皇权在告诫她,她的权势在离开堡寨后一文不值,问询可以轻易变成问讯。 只要莫聆风入御史台狱,他们也将如此对待她。 并且他们冠冕堂皇——绝不是宣泄女子站上朝堂带来的怒火,更不是嫉妒她的战绩,而是为了查清隐藏在国朝中的蠹虫。
第299章 问询 邬瑾看向留意他神情的傅严:“傅中丞,原来御史台狱也用刑吗?” 傅严笑道:“有狱就有刑,对犯人以礼相待,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是莫将军亲卫,并非犯人,”邬瑾皱眉,“中丞问询他,和问询我们一样,难道中丞也要对我们用刑?” “自然不会,”傅严继续往里走:“御史台之事,就不劳翰林院多言了,还是速去精舍问询吧。” 御史台狱佛家精舍本来空阔,只有一尊佛像和一张须弥座,时常将犯人提至此处,等犯人在佛前自剖隐痛,此时改做问询之处,摆上交椅、火盆等物,便显得拥挤。 傅严去坐了佛像前正位,佛像高出他半截,双目微阖,不知在审视谁。 待邬瑾和祁畅坐到对面两把椅子上,两位领侍御史也在两侧落座,又有一位监察御史在傅严身侧坐下,铺开笔墨纸砚,严正以待。 傅严收了笑意,问道:“邬学士,元章二十五年,你已经在莫府斋学做斋仆,七月和谈时,你在何处?” “在横山与州学学子挖蝗虫卵。” “据我所知,横山与张家堡,是离金虏最近的一道防线,你并非州学学子,却在这个时候上山,究竟是为了挖虫卵,还是给莫府放风?” 邬瑾道:“傅中丞不必问了,我都招了吧。” 傅严一愣:“嗯?” 随后他面上浮起一层笑意:“邬学士要招什么?” 魏王只说今日便见分晓,却未言明其中细节,他多番思量,认为这分晓是应在邬瑾身上,如今果不其然。 几双眼睛灼灼地盯着邬瑾,监察捏紧笔,准备奋笔疾书。 邬瑾道:“我在横山明面上是挖蝗虫卵,实际上是借用州学学子做掩护,观察金虏动向,与璟贼合谋,搅浑和谈。” 监察一面心惊,一面写的头也不抬,笔锋出毛,他匆匆提起笔,尖着两根手指将其拔去,弹落在地,顾不得擦手,继续往下写。 傅严心中虽然激荡, 御史心中激荡,傅严却从喜悦中回神,不知邬瑾怎么忽然招认,眉头皱起:“谁在背后指使你?” 邬瑾微微一笑:“魏王。” “胡说八道!”傅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邬瑾的“招供”。 他双手撑在案上,猛地起:,“你在宽州,魏王在京都,千里之遥,他如何指使你!休要胡乱攀扯!” 邬瑾点头:“既然傅中丞说不是魏王,那便不是,不如傅中丞直接告诉我,想让我供谁,我直接招认,免去皮肉之苦。” 说罢,他讥笑一声,对御史台狱刑讯逼供的不满,溢于言表。 傅严见那监察还在记录,一步迈到监察身边,扯住他所写竹纸,用力抽出,掷于火中。 待到竹纸烧成灰烬,他才冷声道:“邬学士,此处并非玩笑之处。” 邬瑾道:“我会玩笑,也是因御史台玩笑在先。” 他看向佛像:“太祖时,御史台未曾设狱,案犯问询后,交至大理寺,却常被大理寺推翻,御史台多次上书,才有了御史台狱,以此为公正、公理之处,如今的御史台狱,和当初的大理寺狱,有何区别?” 傅严面色不快,走回去坐下:“你若坚持要拿自己的前程玩笑,攀扯陷害魏王,那我也只能如实上奏陛下。” 邬瑾道:“您怎知是攀扯,是诬陷,而不是事实如此?您未经查证,为何就急于替魏王开脱?难不成御史台已是魏王囊中之物?” 傅严咬牙切齿,两手紧攥成拳,强压下心中怒火:“今日问的是莫家一事,自然与魏王无关,我问你,你在横山挖掘虫卵时,是否否受到莫节度使指使?” 邬瑾言简意赅:“没有。” 傅严看向不知所措的监察:“记上。” 监察大气不敢喘,重新提笔,悄然书写。 傅严接着问道:“王景华指认,敕使秦方入宽州城时,是你告知王运生敕使到达堡寨,而后王运生才赶往堡寨,是不是小莫将军当时已经杀了秦敕使,所以你诱骗王运生赶去堡寨做替死鬼?” 邬瑾神情不变,并没有被揭穿的惊恐,也没有被污蔑的怒火,单是一笑:“王运生当时是知州,敕使到达宽州,却未先遣人告知知州迎接,说明是密旨,王运生明知是密旨,为何还要听我诱骗,赶往堡寨?” 他微微一笑:“是担心贪污军饷一事被察觉,还是心虚别的事,赶去处理?” 不等傅严发话,他紧接着道:“可元章二十八年,御史台参与王运生一案时,给出的卷宗却是王运生未曾贪污军饷,受贿不足三十万贯啊。” “你!” “究竟王运生为何赶去堡寨?若傅中丞能解我疑惑,我也会解傅中丞疑惑,我敢说实话,您敢吗?” 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令傅严颜面荡然无存。 王运生一案,只要细细一想,便知背后勾连无数,有人出钱出力,保住了王运生和王家。 若是坐实邬瑾替莫家通风报信,邬瑾就有本事坐实王运生一案查而不实。 不光是这一件,御史台不管问邬瑾什么,他都会把御史台——以及魏王,拉下水去。 傅严再次起身,走到监察身边,让监察停笔,将写了一半的纸拿起来,投入到火盆中去,面无表情坐了回来。 他为官数载,知道进退,既然此时对付不了邬瑾,就先行放弃。 转而看向祁畅,他向后靠,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不抱期望地道:“祁侍讲,你在莫府做奴仆多年,有没有察觉出莫府的不寻常之处?” 祁畅忽然被叫,吓得一抖,抬头时就见那佛像正冷冰冰盯着自己,炭盆和油灯都爆发出“毕剥”之声,他无端端心头一跳,突兀起身,跪倒在地:“中丞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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