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眼看着要打起来,邬瑾连忙上前劝解。 石远也道:“蛤弟,程三,何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还是以和为贵吧。” 王景华七窍生烟,未曾听清楚石远的口误,石晴却是听清楚了,硬生生憋了笑,移开目光,不期正撞在邬瑾身上。 邬瑾也正是要笑不笑的模样,向她微微一颔首,石晴便垂了头,面色微红。 石远好不容易劝走了王景华,程廷看王景华败走,乐的嘎嘎直笑,又冲石远挑眉,不像是偶遇,倒像是预谋在先。 “咱们一起跑几圈怎么样,不是我吹牛,我读书不在行,骑术还是很不错的。” 石远笑道:“行啊,可你要是输了,不要耍赖。” 程廷一拍胸脯:“绝不耍赖。” 石晴不由自主又看了邬瑾一眼。 邬瑾察觉不对,心知是程廷捣鬼,一时无法脱身,不由自主举目四望,忽然看到了莫聆风的身影。 她身上金光灿烂,宛若一道流光,从他面前划过。
第42章 藏心 邬瑾圈起两只手在嘴边合拢,放声大喊:“聆风!” 他嗓音不同从前清脆响亮,反而宽厚低沉,在众人耳中响彻,却没能传到莫聆风耳中。 程廷当即把两只手招展起来:“聆风!聆风!狗!阿狗!” 邬瑾也扬起手来,举手投足间却很儒雅,目光殷殷,一派温和,石晴不免多抬头望了两眼。 片刻后,莫聆风终于听到他的叫喊,慢慢打马过来。 她满脸是汗,荞麦花折腰断脊,在马辔夹缝中碾成了扁平状,显然很受了一番折磨。 殷南跟着她,细致地扫过邬瑾等人,尤其在石家兄妹身上停留了许久,连石晴头上一根素银十二行桥梁钗都不放过。 她的目光一旦慢下来,就像刀子,慢吞吞割在他们身上,邬瑾没动,任凭她打量审视,程廷心眼过于宽阔,也不曾留意,而石家兄妹感觉这目光过利,禁不住垂下了头。 等到殷南确认没有危险,漠然地移开了眼睛,他们才恢复自在。 几人下了马,重又聚在一起。 “聆风,”程廷拍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等我们,刚才我大战王景蛤,你都错过了。” 刺目的太阳光让莫聆风皱起了眉:“王景蛤是谁?” 程廷兴奋道:“就是王……” 他一时想不起王景华的爹叫什么:“他爹是王知州。” “哦,”莫聆风点头,“我知道了,王运生的儿子。” 王知州的名讳,她说的很自然,像是和王知州一个辈分的人。 石远听她说话不似寻常闺秀,又看她脖颈上的赤金长命锁,略一思索,便知她是莫节度使的妹妹。 难怪对王知州大名毫不避讳,而且他听说莫节度去哪里都要带着她,抱在膝上,片刻不离身。 石远又见她满头乱纷纷,通身孩子气,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乖戾,唯有一双丹凤眼,开合间神光摄人,神韵非常。 他拉着妹妹恭敬有礼的问了好。 莫聆风颔首,目光从石远身上划过,落到石晴身上,扭头看看邬瑾,看看程廷,有了一瞬间的了然,又落回石晴身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石晴,盯的石晴都手足无措起来,惶然地想自己身上打扮,越想,越觉局促,面色也变得通红。 “莫、莫姑娘……” 莫聆风收回目光,忽然从头上拔下一对短簪——今日是她自己梳的头,怕绳子不牢,又在两个角髻上插了一对细短的金簪。 金簪顶是一朵莲花,平平无奇,然而花心镶嵌着一颗莲子米大小的南珠。 她将这一对金簪送到石晴跟前:“送你,见面礼。” 石晴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金簪倒是平常,可那两颗珠子光润晶莹,浑圆细腻,一看便是上好南珠。 她越发红了面孔,两手摆出了影子:“不、不、不,多谢莫姑娘好意——我不能收。” 石远亦没想到莫聆风会有此举动,大为震惊,也连连推辞。 莫聆风却直接将金簪塞进石晴手中,板着小脸,极具威严的喝了一声:“给你!拿着!” 两个石让她镇住,全都僵持在原地。 莫聆风又道:“我还想骑马,你们走不走?” 两个石瞠目结舌,只剩下摇头的份,石远又讷讷的告了辞。 程廷一番美意,此刻已经让莫聆风搅的稀碎,他在心中翻了个硕大白眼,翻身上马:“跑马跑马。” 莫聆风和邬瑾也骑马跟上。 等和石家兄妹离的远了,程廷才勒了缰绳,对着邬瑾挤眉弄眼:“石晴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识字明理,又能持家,和你同岁,模样也很不错,你觉得如何?” 邬瑾很严肃地道:“休要败坏石姑娘清誉。” 程廷“嘁”了一声:“聆风,你也觉得石晴不错吧,你还送她两根簪子!” “不是。”莫聆风随口回答,却没说缘由。 邬瑾不由看她一眼,心中隐隐猜到她送金簪的缘故。 石晴家穷。 家穷的人,哪怕把自己拾掇的再体面,也要露出马脚。 她身上所穿戴的,全都不相衬,却是她能戴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然而邬瑾心中又忍不住疑惑。 莫聆风究竟是因为石晴家贫,才送她金簪,免她饥苦,还是以此金簪,使得石晴和他不必受程廷的撮合? 亦或是——二者皆有? 在他猜测之际,程廷还在说石家。 石家空有一座大宅,内里已经是家徒四壁,穷的连年都险些过不下去,当了一套祖上传下来的金丝楠木案架才把年过了。 石家父母如今就指望着石晴能够嫁个好夫婿,得一笔钱,石夫人对程太太透露出的意思,便是不拘年纪、家世,只要不是做妾就行。 石远也不想妹妹嫁的不如意,因此悄悄托了朋友遍天下的程廷,请他寻一个才貌相当的人。 程廷一听到才貌相当四个字,立刻就想起了邬瑾。 此刻,程廷对着邬瑾苦口婆心:“石晴的祖父是大儒,听说留有几本古籍,给石晴做嫁妆。” 邬瑾正色道:“我若娶妻,必是心爱她,不会图谋人家家财。” 程廷坏笑:“那你心爱谁?” 莫聆风也歪着脑袋看他。 程廷又嘻嘻笑两声:“哦,我知道了,你心爱赵先生,赵先生一来,你都不和我们说话了,我对惠然姐姐也是如此。” “不要胡说。”邬瑾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名躁动,扬起马鞭,在半空之中甩出一声脆响,两腿用力一夹马腹,口中低喝一声:“驾!” 马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他耳边风声啸啸,眼中劲草遍地,石家兄妹的好意、程廷的撮合、莫聆风送金簪,搅成一团,忽然在他脑中炸开来,触动他心中一个极其隐秘的小角落。 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秘密。 只是这样轻轻掀开来,就足以让他惊恐、失措,他一瞬间的念头竟然如此罪恶,让他对自己满心憎恶。 他要把自己的念头碾为齑粉。 于骄阳之中,他迎着玲珑剔透的金光,用力想自己家的饼铺。 纵然阿娘每天勤恳擦拭,依旧逼仄狭窄,油渍浸入了桌椅、柜台,永远也无法擦干净,阿爹用两手撑地,在地上行走,短褐纵使掖在衣角里,下摆也永远灰尘满满。 他、他的家、他的家人,这些他拥有的东西,不令他羞耻,但却是真实存在,足以毁坏任何玲珑剔透的琉璃珠。 也足以泯灭任何一次耀眼的悸动。
第43章 绿野 邬瑾再次扬鞭纵马,直到跑的大汗淋漓,头脑空空,让心内所有念头都烟消云散,才勒住马,等身后的莫聆风和程廷追来。 他只当自己已经抹去所有罪恶,却不知心不受人管束,在莫聆风追上来之际,又悄然裂开。 《阿含经》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又岂是一个小小书生能够参透的境界。 莫聆风纵马跟上邬瑾,却不停马,大喝一声,抬起手中马鞭,用力抽向邬瑾的马屁股:“跑啊!” 邬瑾所骑的马并不出众,然而喜爱追逐,眼看莫聆风一骑绝尘,当即扬蹄跟上。 程廷望着前方始终不停的两人,气的破口大骂:“跑马跑马!不是让你们跑死马!” 等这一场疾驰结束,程廷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牵马在一棵老榆树下倒下。 老榆树碧冠遮天,碎阴遍地。 花草依着人的身体而伏倒,日光耀目,河风躁动,浮光掠影,鼻尖气味千变万化。 河水的腥气、堡寨中的生铁气、敌国的黄沙亦能带着干燥的气息传来。 他们跑的太远,草都比别的地方深很多,殷南目光警惕,四处逡巡,野鹭稍稍发出动静,都会令她侧目。 “水,给我喝点水。”程廷扬手。 邬瑾起身,从马上取下挂着的包袱,里面有水囊和饼。 他先递一个水囊给程廷,又将另一个干净的递给莫聆风。 莫聆风出了满身的汗,碎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接过水囊,“吨吨吨”灌了半肚子,探身从油纸包里拿出饼,咬下一口:“甜的!” 于是她张开嘴,又咬下一大口。 程廷一听说是甜的,汹涌的食欲立刻消退,喝了个半饱,躺着不动。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件大事。” 邬瑾盘坐在地,见莫聆风叼着饼昏昏欲睡,思索片刻:“是不是忘记了今年秋你要参加别头试?” “这我能忘?我又不傻。” 邬瑾再看一眼莫聆风,就见她仰面朝天,抱着半块饼,已经睡着了。 他挪动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彻底遮住莫聆风,又替程廷思索:“家状可送了?” 程廷猛地翻身坐起,目瞪口呆地望着邬瑾。 果真是忘记了一件大事。 学子应试前,都要将家状送至州府查核,他参加别头试,家状要送去其他州。 程廷暗暗的想这事不能怪自己——若是州学和图南书院,学子有先生督促,偏偏他在莫府斋学,赵世恒仿佛是忘记了秋闱一般。 他自己又一心数用,隐隐记得数月前邬瑾和他说过此事,结果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程知府和程夫人倒是替他上着心,可程知府忙着查其他人的家状,程夫人见他一句话不说,照常念书,便都以为莫府已经将此事办了。 他哭丧着脸:“没、没送,你的什么时候送的?” “过完正月就送了,八月就要应试,家状还需审查,自然越早送越好。” “不怕、没事,还来得及,还有三个月,”程廷吓得脸都白了,“我回去就写家状,去州学找三位讲郎作保,再让胖大海给我送出去。” 想到此事尚未完成,程廷便坐不住了,欠身推了一把熟睡中的莫聆风:“走,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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