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两下,莫聆风纹丝不动:“这是起的比鸡还早?” 话音未落,沉默的仿佛是不存在的殷南忽然看向他们二人:“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她神情凝重肃杀,似乎是来者不善,疾步往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掠去。 程廷也扭头看过去,眼中所见的却是越来越高的荒草,将殷南淹没其中,殷南身形又轻又小,也未露出丝毫行迹。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跑的太远了——太靠近西北方。 “不会是漏舶商吧,”他有几分心慌地靠近邬瑾,“听说漏舶商专门走这些人烟荒芜的地方。” 他见邬瑾满脸沉静,似乎没有听过漏舶商大名,小声道:“漏舶商就是专门做地下买卖的,听说他们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要是遇到咱们,会不会把咱们......” 他抬起手,横在脖颈上,从左拉到右,做了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表情。 邬瑾心里也正想着是不是漏舶商,见程廷如此,便低声道:“不要怕。” 他扭头看一眼酣睡的莫聆风——漏舶商若是见了莫聆风,恐怕比他们还要害怕。 很快,殷南就疾走回来,弯腰抱起莫聆风,看向邬瑾:“是羌人,走。” 邬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从地上坐起来:“是熟户还是生羌?” 程廷也紧跟着站起来,心知事态不妙——若是熟户,便还无事,熟户也都在宽州耕地,可若是生羌,那便是敌国的一杆枪,尤其还悄悄越过堡寨,即将进入宽州。 “嗯?”殷南并不懂得如何分辨熟户和生羌,在她眼里只有生羌和死羌的区别,略一停顿,“是活的。” 邬瑾先牵了莫聆风和程廷的马过来,听到殷南回答,心中大叹一口气:“快走。” “姑娘,醒醒。”殷南拍了拍莫聆风,莫聆风眯着眼睛,并不想醒。 程廷七手八脚把剩下两匹马牵了过来,正要翻身上马,不远处草地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走的很快,不过是片刻功夫,就靠近了他们。 “背着。”殷南把莫聆风贴在邬瑾背上,邬瑾连忙往后伸手,用力托住莫聆风。 而莫聆风半睡半醒,长长“嗯”了一声,埋着脸在邬瑾背上使劲蹭了两下,又拱了拱,伸出胳膊,环住邬瑾脖颈,含糊道:“要走了吗?” 邬瑾立刻道:“没事,睡吧。” 他看不到背后情形,只能感觉莫聆风的脑袋在他背上又拱了两下,然后侧着脸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眼看着殷南挡在他们身前,他更加的挺拔了身躯,要把莫聆风的面目和身躯全都藏在自己身后。 程廷这位小爷,一直生活在安乐窝里,见此情形,也跟着紧张起来。 挤挤挨挨的靠着邬瑾,他先闻到了莫聆风身上潮烘烘的香气,忍不住道:“邬瑾,我想撒尿。” “忍一忍。” 时至晌午,热意更胜,就连风都是滚烫的,四处都是金光粼粼,目光所到之处,全都糊着一层金光。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追随着殷南前来,不过眨眼之间,两边人马就碰了面。 果真是羌人。 羌人是异族,面目本就与他们不同,脸窄,眉骨高,眼窝深,一眼就能分辨。 唯一不好分辨的是熟户还是生羌。
第44章 对峙 能追上殷南的,只能是比猎犬还要敏锐的生羌。 这一行生羌四人,因为天热,都戴遮阳斗笠,看不清面目,赤着上身,裤子半旧,赤脚穿麻鞋,凉衫搭在胳膊上。 他们穿着打扮和宽州城中苦力无异,但是皮肤黧黑,更为粗粝,无论怎么洗刷,都是如此——旱风如刀,在他们身上凿出了沟壑,黄沙顺着这些刻痕,侵袭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身材最为高大一人掀动斗笠,露出鹰视狼顾之相,锐利地从邬瑾几人身上划过。 他看邬瑾——书生,长衫下隐隐透出起伏的筋骨,有几分力气,但是不足为虑。 看向莫聆风——黄毛丫头。 看向程廷,倒是多看了两眼——程廷满眼愤怒,整个人都绷直了。 而程廷对他的注视浑然不在意,紧紧夹着双腿,左右腿来回的交换,坐立难安,腹部满涨,几欲炸开。 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几个羌人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也不给个痛快。 他要去撒尿! 羌人目光最后看向殷南。 殷南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骑装打扮,看似没有兵刃,实则头上、袖里、腰间、靴中,全都藏着杀人的利刃。 高大男子往殷南的方向走了一步,右手伸入搭着的凉衫下,里面立刻显出短刀的形状。 邬瑾立刻将身边的程廷往后拱了一下。 程廷往后退了一步,连忙又夹住了双腿,嘴巴伸到邬瑾耳边,低声道:“邬瑾,我憋不住了!” 邬瑾将莫聆风牢牢箍在背上,低声回应:“再忍忍。” 羌人对挤成一团的三人不再留意,而是很疑惑地看着殷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兴奋。 殷南确实是在兴奋,浑身的血液都因此而躁动起来,眼睛、耳朵变得异常敏感,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即将饱餐一顿的饕餮。 她往前走了一步,再往前一步,腰间的软剑已经抽出来一指长,眼睛里冒着亮光,迈出了第三步。 男子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羌人崇尚自然,他们相信不可思议的神力,也相信自己遇到危险时的直觉,他从殷南身上察觉到两败俱伤的危险。 殷南再进一步,男子又退一步,回到队伍里最小的少年身边,又急又快地说了一串羌族话。 那少年便脱下斗笠,往前走了一步,用流利的汉话道:“各位朋友,我们一家是来归属的,没有恶意,我们马上就离开。” 说罢,他学着文人行礼的样子,拱手揖礼,生疏而滑稽。 在他抬头时,莫聆风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殷南失望地退了回去。 少年重新戴上斗笠,也退回到长辈身边,高大男子领着他们离开,往宽州城方向走去。 走出去十来步,少年忽然回首,从手中抛出一块白色石头,大声道:“送你,美丽的小姑娘!” 那石头极有准头,直奔邬瑾而来,殷南骤然伸手,将石头抓在了手中。 少年笑着跟上家人脚步,很快消失不见,莫聆风转动脑袋,懒洋洋伸出手,从殷南手中取过石头看了一眼,随手又抛在了草丛中。 羌人一走,程廷立刻如同火药一般炸出去二三十步,脱裤子撒尿,哗啦啦尿出一条长河后,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他如释重负,走回邬瑾身边:“咱们去哪儿吃?我请客。” 方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随着尿一起撒了出去。 莫聆风使劲一揉眼睛,从邬瑾背上扑腾下来,回答程廷:“去有荔枝冰糖水的地方吃。” 程廷翻身上马:“那去羊百福,新开的正店,有羊肉包子和面条,糖水也有很多种。” 莫聆风也上马:“那就去羊百福。” 两人都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唯独邬瑾揣了心事。 没有战争、看似平静的边关,实则已经波涛暗涌,并不太平。 四人还了马,一同回城,饱吃一顿,程廷先行告辞,继续呼朋唤友的游荡玩乐,邬瑾决定送莫聆风回府,将遇到羌人一事告知赵世恒。 到莫府时,时候尚早,一轮红日,尚未西沉。 邬瑾站在角门外,门楣上的“福泰”二字几经风雨,仍然是干干净净,矮石柱上那两只蟾蜍憨态可掬,看着倒是比王景华要顺眼许多。 莫聆风“咚咚”地叩门,值更的门房迅速开了门——门房从前还有一丝人气,今天却是泥婴一般,垂着脑袋,连眼珠子都不敢过分的转动。 “邬瑾,来啊!”莫聆风冲邬瑾招手。 邬瑾正看那门房不对劲,来不及细想,就迈步跟了进去。 二人直入后花园,然后双双停住脚步,看向花园中守株待兔的莫千澜。 莫千澜坐在秋千上,双手握住粗麻绳,两脚点在地上,一荡一荡,树影倾斜,使得他那张脸也时明时暗,本就苍白阴郁的一张脸,越发显得阴晴不定,神色也令人心惊肉跳。 四周垂手而立的下人,全都噤若寒蝉。 赵世恒坐在一旁石墩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说卦传》。 邬瑾快步上前行礼:“学生见过莫节度使,见过赵先生。” 莫千澜将手一挥,示意他滚去一边,邬瑾立刻叉手敛衽,恭恭敬敬退至赵世恒身边。 莫千澜独自一人坐在府中,越想越气,气的半死,气的发疯,干脆在花园里等着莫聆风这股野风刮回来。 野风是刮回来了,结果还卷来了一个邬瑾。 这让他在火冒三丈之余,还“汩汩”的往外冒酸气,在秋千上坐稳了,他沉着脸问莫聆风:“去哪里了?” 莫聆风理直气壮回答:“我去马场了。” 她中气十足,毫不心虚,跑到莫千澜身前,想要和他一起坐秋千。 “站着,”莫千澜猛然喝了她一嗓子,“你还有理了,都是我太惯着你了!外面多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他这一呵斥,当真是晴天霹雳,不仅莫聆风瞪大了眼睛,就连赵世都也惊了。 邬瑾站在一旁,也觉得乌云盖顶——有一回,他去寻赵世恒还书,听到赵世恒问莫千澜种什么树,莫千澜说种樱桃树,还调侃了一句祖宗爱吃。 莫千澜的祖宗就是莫聆风,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弹过她,这样的重话,就更别提了。 赵世恒立刻站了起来,担心莫聆风要哭,又暗暗在袖子里摸了摸,看有没有带糖。
第45章 气的要命 莫聆风没有哭,然而气的要命,气的发疯,气的失去了理智。 她对着凶神恶煞的莫千澜,“啊”的一声长号,随后肩着小拳头,始足了力气,劈头给了莫千澜一个重击。 莫千澜始料不及,又是个纸糊的花架子,当场让她锤的往后一仰,从秋千上跌落下去。 不等莫千澜爬起来,莫聆风赶上去跨坐在他身上,大锤特锤。 她越是锤,越是气,嗷嗷的大叫,并且改换方式,扬起手掌,“啪”一巴掌打在莫千澜脑袋上,恨他脑袋糊涂。 莫千澜一面招架,一面留神她从自己身上翻倒,狼狈不堪,几乎玉碎。 邬瑾迈出半步,手亦往上抬了一抬,想去拉住莫聆风,然而很快发现了自己僭越,又退了回去——这是莫家家事。 他看着莫家兄妹,没有再动作。 霞光似锦,披在莫家兄妹身上,霞光如火,落在莫家兄妹眼睛里,霞光似血,在地上无尽蔓延。 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他们二人,他们是同气连枝,血脉相融,是同享富贵,同担重任,是性命相依,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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