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邬瑾看,心里涌动的那一股潮意慢慢退去,空空荡荡的心逐渐填满——邬瑾是《华严经》所说的大树王。 “生在旷野沙碛之中,若根得水,便能枝叶花果,悉皆繁茂。 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他的大慈悲心,在她身上,在万民身上,唯独不在自己身上。 邬瑾扭头看她:“怎么了?” “你脸上有水。”莫聆风随手一指。 邬瑾拿帕子在仔细擦了擦:“还有吗?” “没有了。” 邬瑾见莫聆风还是盯着他,神情认真,目光带着火星子,一眼就把他点着了。 他拿她没办法,任凭她看,自己满脸通红,故作镇定地从糖捧盒中取桃干吃,不小心多拿了点,又洒了不少在桌上。 他迅速收拾干净,岔开话:“泽尔来过高平寨。” 莫聆风对此莫不关心,“哦”了一声,便没了后话。 邬瑾继续道:“他的埙吹的不错。” 莫聆风嗅到了一点酸味:“我没教他。” “要是你先遇到他,会不会让他去斋学陪你读书?毕竟我们长的很像。”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莫聆风起身,腿不动,脑袋伸到邬瑾跟前,手指抚摸他的眉骨,认真道:“你更好看。” 邬瑾失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好看也不能丢开我啊,是不是?” 莫聆风笑了:“是。” 她把糖嚼碎,咽进肚子里,把冰冷的脸贴在邬瑾手上蹭了一下,收回手:“去花厅吃点东西,你晚饭还没吃。” 邬瑾点头:“你不说,我又忘了。” 打开房门,他吩咐下人去厨房备饭菜,莫聆风在后面喊道:“要樱桃乳酪。” 邬瑾看天还凉,不是吃冰的时候,回头道:“吃一碗。” “行。” 下人应声而去,两人携手去花厅,雷声贯耳,邬瑾伸手推开花厅的门,推门时,左手又不受控制的抽动一下。 大部分时候,抽动过后左手就会恢复如常,只是偶尔抽动后,手掌中筋脉似乎蜷缩在一起,从肉里一直痛到外面。 他没叫痛,手垂在身侧,用力抻开手掌,手指绷的笔直,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痛意。 莫聆风不动声色,紧紧攥住他这只手,大拇指在他掌心一下一下的摩挲。 邬瑾慢慢放松:“李一贴说慢慢会好一些。” 莫聆风点头:“邬意不是回去照顾你父亲了?今晚雨太大,别——” 话未说尽,便被打断。 屋中没有点灯,下人上前取下灯罩,吹亮火折,火星凑到棉引上,还未点亮,屏风后面忽然响起一声如雷般的呼噜声,下人手一抖,把棉线杵进了蜡里。 鼾声只响了一声,因为睡的不畅快,窸窸窣窣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下人重新点起灯火,莫聆风一愣,看邬瑾一眼。 邬瑾绕过屏风一看,小几上放一只竹篮,里面散着三五粒樱桃,地上放着一个渣斗,里面吐许多樱桃核,渣斗外面也到处都是,两只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塌边躺着小黄狗,程廷侧身睡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胳膊,脑袋埋在褥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邬瑾走上前,伸手推他,他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露出一张姹紫嫣红的脸。 “什么时辰了?” “亥时过半。” “程泰山走了?”程廷两条腿垂到塌边,拿脚把鞋子扒拉过来,插进鞋里。 “回去了。”邬瑾看他脸上巴掌印,没提他挨打的事。 程廷弯腰提起鞋跟,天怒人怨地踢小黄狗一脚,小黄狗扛着一张气冲冲的狗脸,颠着四条腿去屏风外桌子底下躺着。 程廷嘟嘟囔囔跟上去,见到莫聆风立刻道:“聆风,你管管他!” 莫聆风在方桌边坐下:“程泰山?” 程廷坐到她对面,伸手一拍桌子:“他一回来,就说我的脑袋里是豆腐渣掺的屁!” 莫聆风毫不客气的打了个哈哈:“倒也贴切。” 邬瑾让下人进来收拾干净,坐到莫聆风旁边,看程廷两边脸都肿的惨不忍睹,问道:“程夫人不在吗?” “我大姐有了身孕,惠然带着阿彘,我娘带着二姐都去了” 他对程泰山回家一事并不知情,只是奉母亲旨意,去帮着大哥监工盖瓦,万万没想到,老父亲会在此时回来。 程家大哥是个奸诈人物,见程泰山归家,程母又不在,果断撤退,将程廷拱手让给了老父亲。 程泰山自从收到那封谶语,就憋着一个大巴掌,见到程廷后,想到他也老大不小,连儿子都有了,又有莫聆风和邬瑾撑腰,不便直接动手,于是询问程廷最近在做什么营生。 程廷自九死一生后,就闲在家里,像只无所事事的胖鸟,每天拍拍翅膀从东家混到西家,面对程泰山的横眉冷眼,他脑子卡了壳,一个字都答不出来,果不其然,挨了两个巴掌。 他垂头丧气回家,想躲进惠然的怀抱,哪知天降暴雨,胖大海回来传话,家中女眷要留宿越府。 他只能来找挚友,落汤鸡似的进了角门,却得知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他独自在游廊上溜达,最后一头扎进二堂花厅,睡的昏天黑地。 他在莫府一向来去自由,下人也不曾多留意,时间一久,竟然将他忘了。 “我也是当爹的人了……”程廷哭丧着脸,从下人手里接过碗筷。 下人临时添了一副碗筷,送来三碗水饭,一碟榆钱饼,一碟熏猪头肉,一碗黄焖羊肉,又摆出银鱼鲊等四五样小菜。 另有人打开冰鉴,端出一碗樱桃乳酪,放在莫聆风跟前。 程廷当即道:“给我也来一碗,再来一坛春酒,不必温,直接送来。”
第421章 平常夜晚 下人应声离去,程廷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抄起筷子,一筷子扎住一块榆钱饼,一股脑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眼睛被迫睁大,配合咀嚼。 连吃两块饼,他用银鱼鲊拌水饭,一口接一口,将水饭吃完,汹涌的食欲才慢慢平息,能够吃的像个人了。 他记起来屋中还有两个人,拿起筷子,给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羊肉。 下人再送来一碗樱桃乳酪,同时察言观色,添了一道酱驴肉、一道香鸡子。 程廷吃一筷子熏猪头肉,放下筷子抄起汤匙,吃一勺樱桃乳酪,再拍开春酒泥封,一人倒出一盏好酒,端起酒盏,先干为敬。 他端着酒盏,边吃边喝,边喝边说,边说边敬程泰山的同僚,全不耽误。 同僚邬瑾招架不住,匆匆吃完水饭,连着喝了六七盏,一坛春酒迅速见了底。 桌上杯盘狼藉,程廷挺着肚子起身,打开门往外走——雨下的痛快至极,廊下湿了大片,他让下人送来泥屐和蓑衣斗笠,穿戴妥当,一只脚刚踏上游廊,被廊柱、屋檐劈开的细细雨点,直扑到他身上。 他扭头往屋子里看——屋中两人稳稳当当坐着,满脸含笑,与他相隔只有咫尺,但中间鸿沟却开始深不见底,很快就会变成天堑。 他想到程泰山打完他,教导他的话:“你上半辈子靠爹,下半辈子靠朋友,有福气,但是切记伴君如伴虎,时刻都要当心,情分讲多了,反招人怨恨。” 他知道宽州正在修建宫殿。 这两人即将高高在上,身边围满朝臣禁军,要见上一面,需要里三层外三层的通报,哪怕见了面,要说的话也要再三斟酌。 也许能放肆的,只剩下今晚。 他笑了一笑,扯开嗓子大喊:“邬瑾,走,今晚睡九思轩!别回去了!” “沏茶,不要点心,”他吩咐下人先去九思轩,“点个火盆,熏点香。” 下人疾步离去, 邬瑾和莫聆风一同起身,穿戴妥当,邬瑾边往外走边道:“我偷闲一晚。” 春夏相交之初,邬父断腿处痛的起不来床,时不时便需人按捏抹药,邬瑾手伤稍愈,便白天忙公事,晚上和父亲同睡,邬父有一点动静,他就起来询问,擦药按腿。 邬意昨日携家带口搬进知府衙门后衙,和邬瑾一起照顾父母。 “是应该歇一歇。”莫聆风踹飞一只蹦上游廊的蛤蟆。 程廷一时脚痒,低头找蛤蟆:“现在花园里是不是有蛇了?” “你要?” “不要!” 邬瑾听他们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乱说,思绪渐渐有些昏沉,被冷风一吹,更是五内翻腾,强忍着走出游廊,到了九思轩,程廷仰头看一眼院中榆树,不禁感慨:“聆风,你家里树长的比人好。” 院中榆树树根盘踞,破土而出,在地面盘根错节,老干参天,花叶滂沱,仰头望去,疏密、错落有致。 如此生机盎然,越发显得莫府人丁凋敝,只剩一根独苗。 邬瑾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一张开嘴,立刻就感觉舌头在嘴里无法随心而动,正在疑惑之间,程廷和莫聆风已经凑到他跟前,仔细打量他。 程廷斩钉截铁:“你喝醉了。” 邬瑾感觉眼前一片朦胧,两个人的样子模模糊糊,周身蒙着一层朦胧水光,雨水、火光混杂,映着大树,上下起伏,飘摇不定。 他头脑清楚,努力捋直舌头,回道:“没有。” 他自以为有问有答,殊不知在莫聆风和程廷眼中,他已经变了模样——面色潮红,目光呆滞,“没有”两个字,一字一顿,说的费力。 程廷“啧啧”两声,对莫聆风道:“喝醉了就这样,哪哪都软,就剩下嘴硬。” 莫聆风伸手一指厢房:“送他进去。” 邬瑾摇头——脑袋大幅度从左摇到右:“不去,我去写点东西。” “写什么,写我的祭文?”程廷搀扶住他,带着他往东厢房走,又扭头喊道,“你走吧,这里我盯着。” 邬瑾跨过门槛,拂开程廷的手,自己解蓑衣,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又摘下箬笠,搁在蓑衣上。 他以为自己是行云流水,其实干了个乱七八糟,慢慢走到桌边坐下,迷糊着接一盏茶在手里,仰头一饮而尽。 茫然地捧着空茶盏,他感觉自己身体轻,正随着风浪在起伏。 他不肯放纵身体胡作非为,努力放下茶盏,极力坐的端正:“笔在哪儿?” 程廷看他坐成了一块铁板,恨不能把头发丝都立起来,二话不说,一把将邬瑾提起来,连推带搡到屏风后,按着他坐到床上,嘴里逗他:“程泰山坏不坏?” 邬瑾缓慢摇头:“很好。” “你看谁都好。”程廷未能如愿,弯腰给邬瑾脱去鞋袜,除去外衫,再把人推倒。 邬瑾倒下后,又绷的笔直——他把礼仪刻在骨子里,没有片刻松弛,哪怕醉酒,也不会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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