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的晕头转向,一不留神,三人撞坐一堆,一辆太平车放置不稳,头重脚轻的翘了起来。 邬瑾眼疾手快,两手奋力撑住,押运官也迅速出手,一并接住了粮车。 稳住这辆太平车,押运官看向邬瑾,这才发现队伍里混进来一个举子:“你是……邬解元!” 邬瑾笑了笑:“叫我邬瑾就行。” 押运官找麻绳捆粮包:“我叫常龙,比你早两届,是武举人。” 邬瑾一条腿压在粮包上,抽紧绳子:“常大哥,幸会。” “你力气不小,听说你是卖饼出身?” “是。” 两人捆紧粮包,其他人也陆续收尾,聚在一起去厨房喝姜汤,滚烫辛辣的姜汤一下肚,满身寒气立刻驱散大半,让人舒服的喟叹不已。 身体舒适,精神放松,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起来。 “张供奉真好,还记的给咱们熬姜汤。” “难得。” “还有火,把衣裳也烘烘。” “我刚听说莫姑娘的嬷嬷来找栗糕,邬解元,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路、路……什么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邬瑾端着姜汤,“但是用在这里不合适,莫姑娘并非骄奢之辈,她年幼离家,心中惶然,想吃喜欢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再者栗糕也是寻常物,只是眼下不能得罢了。” 众人听他认真解释,都愣住了。 片刻后有人问:“莫姑娘的为人,你怎么知道?” 邬瑾笑了笑:“我是她家斋仆啊。”
第66章 松子栗糕 虽未卖身,但学子为奴求荣,亦为人不耻。 运军众人一时默然,唯邬瑾一派自然,喝过姜汤,烘干衣裳,又借了一盏油灯,去前院取廊下的行李,找到一间无人住、四面渗水的屋子住进去。 床上堆着一坨被褥,潮的黏手,倒不如不盖。 他叠好被褥,扫干净床上灰尘,先将一张竹纸摊开在床上。 随后他接水研墨,跪坐在地,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十月初一,大雨,住济州禾山县馆驿。 驿大、屋广、顶漏、瓦残,与漕队抢铺油布,可免秋粮腐坏,一碗姜汤,亦能驱散晚秋初冬之寒。” 刚搁笔,王景华在隔壁打了个喷嚏,随后骂骂咧咧出去解手,一边开门一边骂小厮:“榆木脑袋,不知道提个马桶进来,还要我出去撒尿。” 他哆哆嗦嗦路过邬瑾门外,又往后退一步,伸进脑袋来:“邬大才子真忙。” 随后他啧啧两声:“我就不亲自去和莫姑娘打招呼了,明天你替我问个好。” 他心胸本就不宽阔,此次自己连个解副都不是,越发的狭窄成了针眼。 “可以。”邬瑾起身收了日录。 他见王景华只把一个脑袋伸进来,瞪着绿豆眼,嘴一张一合,显出黑洞洞一个大喉咙,直通肚肠,想起程廷给他取的外号,忍俊不禁,连忙抬手掩嘴咳嗽一声:“王少爷快去解手吧,不然又该下雨了。” 王景华冻的缩头缩脑,一溜烟走了,边走边埋怨他爹王运生不知变通,非得让他跟着漕队走。 他倒是没想到不跟着漕队,他很有可能走丢。 邬瑾关上房门——房门完好,只是嵌不进门框里,张着一丝缝隙,呜呜往里透风。 他只得拿一床被褥来堵住门缝,和衣而卧,睡了一夜。 翌日,邬瑾鸡鸣而起,在屋里狠狠活动开手脚,直到浑身都暖和起来,才收拾好屋子,站在床前,摸黑背了《南齐书》中的一卷天文志。 背完后,他出去迅速洗漱吃饭——学子赶考,跟着运送秋粮的漕队一起走,沿途住入馆驿,吃也和漕队一起。 厨房里备了稀饭和咸菜丝,他吃了两碗,向烧火的侯吏问明白去禾山县城的路,还没出门,王景华又出来解手。 “邬瑾,站住,你干什么去?” 邬瑾边走边道:“去县城。” “等等!”王景华双眼一亮,也不尿急了,掏拿一个小银子出来,追上去给邬瑾,“给我带一桌席面回来,我就不亲自去了。” “带不了。”邬瑾袖着手下石阶。 “哎哎哎……”王景华脚下一滑,险些摔个狗吃屎,两手牢牢拽住邬瑾才没有倒下,“不用席面,带点荤的!” 邬瑾这才点头,收下银子,和自己带的一百文放在一起,一步下了两个台阶,王景华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他踪影。 邬瑾着急。 馆驿离县城还有两三里路,他迈开长腿,连走带跑,不到半个时辰进了县城。 禾山县因为闹匪贼,和佳县一样人烟稀少,街道上零零星星开着铺子和小脚店,小贩挑着担子吆喝饼、辣汤、包子,比宽州城里卖的要贵。 天已经大亮,只是阴沉,不知何时又会下雨,邬瑾找人问了茶点铺子,去的时候还没开门,便先去脚店给王景华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熏肉,在小摊贩手里买了一斤新鲜板栗、三斤生红薯。 折回去后,又等了三刻钟,茶点铺子才开门,松子栗糕也要现做。 他等了又等,等到雨又绵绵不断,终于等到松子栗糕做好,他赶紧买了一包,贴身放在怀里,烫的一个哆嗦。 右手五个手指头提着买来的杂货,左右紧紧捂住怀中栗糕,他走的脚下生风,怕栗糕凉了。 其实栗糕凉了也香甜,反倒是烧鸡凉了会腥气,可他就是怕栗糕凉——莫聆风想吃的栗糕,一定不是凉的。 回到馆驿,已经将近午时,王景华翘首以盼,见到邬瑾就大声道:“你上哪里买……” 话未说完,邬瑾已经将烧鸡和熏肉拍在他怀里,又将找的钱一把塞给他,匆匆就走。 一路奔向后院,他就见莫聆风站在廊下挠脸,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穿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襟滚边和下摆上都绣着大朵的绿菊花,金项圈用炭木重新炸炙过,越发金灿灿的,格外打眼。 “邬瑾!”见到邬瑾,她放下手,笑眯眯地冲他招手,“你去哪了?我让殷南去找你你也不在。” 她又抬手挠了一把,奶嬷嬷站在一旁迅速抓住她的手,不许她挠。 邬瑾立刻发现她两颊长满又细又小的红疙瘩。 他放下板栗和红薯,取出还温热的油纸包递给她:“我去县里了。”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栗糕的香气冲进她鼻子里,让她忘记了去挠脸上的红疹:“松子栗糕!” 她亟不可待拆开棉绳,拈一块吃,然后请邬瑾到隔间坐,围着炭火一起吃栗糕。 邬瑾看着她指缝间也生了这样的小红疙瘩,看着就奇痒无比,心顿时跟着疼了一下。 他带着板栗和红薯进了隔间,用火箸拨开炭灰,把红薯团团埋进去,又把板栗剪开一个口子,埋的浅些。 莫聆风递了一块栗糕给他,伸手一指头顶:“有老鼠,现在没有动静,夜里就会滚来滚去的响,还把我带来的点心都咬坏了。” 邬瑾抬头往上望,只看到黑乎乎的房梁和不甚美观的藻井——这馆驿就像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乍一看富丽堂皇,再一看处处透着寒酸,若是再细看,那妆点门面的地方也朽了。 他低头看桌上——桌上剥开的橘子只少了一瓣,想必是酸,秋梨倒是硕大无朋,切出来满满一碗,然而莫聆风没动。 再一看莫聆风,她还在眯着眼睛吃栗糕。 莫千澜娇养她,她自己倒是很明事理,她再如何苦不堪言,也好过邬瑾他们住在漏雨的屋子里,所以不舒服,也不说。 “好吃,”莫聆风又递了一块栗糕给邬瑾:“你睡的屋子里有老鼠吗?” “我不吃。”邬瑾摆手,“明天我再去买。” “明天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在县城碰到探路的运军,说前面还塌着,粮车过不去。” 莫聆风埋头看栗糕,低声道:“哥哥十八岁去京都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个馆驿住过?” “我好想哥哥啊。”
第67章 疯牛 “毕剥”一声,炭盆里的板栗爆了一粒,扬起一点灰尘,同时散发出滚热的香气。 殷南伸进脑袋来,吸溜了一下口水——馆驿中的各位小吏倒是不介意为这一行贵客出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厨子,恐怕是饲猪的高手,别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水煮。 她不能虎口夺食,所以强行把口水咽了下去,越发觉得自己身体空空荡荡,亟需食物和鲜血填补。 板栗接二连三炸开,邬瑾蹲下身去,用火箸一颗颗捡出来,夹到炭盆边,莫聆风赶紧蹲下,伸手去捏一颗。 她烫的两个手指一缩,捏到耳垂上,顺手挠了挠脸。 “别挠,”邬瑾刚想抬手,又把手放了下去,拿起一颗板栗,“我给你剥,这东西烫的很。” 他忍烫剥开一颗,递给莫聆风:“你的脸怎么了?” 莫聆风吃完道:“张供奉说是心火脾湿受风而成的血风疮,给了我一瓶膏药抹。” “张供奉还通医理?” “嗯,他说自己做小黄门时,曾经在御药院学习,后来才升迁去了内东门。” 邬瑾听罢,去看莫聆风指间,上面红疹如疥,已经叫莫聆风挠破,又有黄水结痂,并不像抹过药膏——莫聆风不信任张供奉。 “我下午再去趟县里,找大夫配些药回来。” 莫聆风摆手:“不用啦,离开这里就会好了。” 她伸手剥板栗,剥的手上黑乎乎一片,连吃两颗,忽然用极低的气流声道:“张供奉会让我平安入京吗?” 邬瑾剥板栗的手顿住,莫聆风的低喃如同一个炸雷,“轰隆”一声炸在他脑袋上方。 他手脚瞬间冰凉,低头盯着板栗,看到板栗在抖,于是用力捏住板栗,不许它抖动。 不是张供奉不让莫聆风平安入京,而是天子。 天子已经动过一次杀机,再动一次,也无妨,宽州到京都路途遥远,沿途多险,出了意外也实属正常。 与其挟莫聆风为质,逼迫一个满身反骨的莫千澜,不如断绝莫千澜生机。 所以莫聆风防备至此,连张供奉送来的膏药都不用。 他强自镇定剥完手中板栗,递给莫聆风,低声道:“这里离宽州很近,离你哥哥很近。” 一开口,他才觉自己嗓音晦涩。 他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蹲在他对面,嘴吃的乌黑,一双手也沾满灰尘,头上碎发让火烘的立了起来,立的满脑袋都是。 她的模样好似泥塑的“摩睺罗”,天真稚嫩,然而一滴汗在寒冷的天气里往下淌,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向眉弓,笔直落在地上,似乎在昭彰她的恐惧。 外间雨淅淅沥沥,密如散丝,逐渐大如河倾,一股冷气,由地而起,攀上人脊梁,叫人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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