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空气中顿时弥漫了浓厚的血腥味。 邬瑾虽然贫穷,却一直生活的太平,纵使在莫府惊过两次魂,这种直接了当的凶残和狠厉,泼地的猩红血液,他也从未见过。 小报上只言片语的匪患远不及此刻惊心动魄。 他紧紧抓着王景华,紧绷着身体,手指几乎要嵌入王景华皮肉中,他甚至感觉王景华很镇定,一动不动,只把两只眼睛瞪的滚圆,鼻翼不住翕动。 而后,一股尿骚气从王景华身上传出,和黏腻的血腥气夹杂在一起,直冲邬瑾鼻端。 邬瑾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立刻往下软倒,全身力量都落在了邬瑾手中。 “贼......”他张了张嘴,喷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小,只有他自己听的到。 邬瑾沉沉地拽着他,眼看着匪贼分成了三拨,最少的一拨只有四个人,留在前院,要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灭口。 那四个人开始挨门搜查,依稀有惨叫声响起,白日里还和他们一起吃饭看热闹的同窗,迅速成了刀下鬼,邬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后院中兵刃相接之声。 后院有个殷南! 可也只有个殷南。 “聆风!”他在心中呐喊。 廊下拖刀的声音渐近,还伴随着“滴答”之声,不是雨,而是血从刀上滴落,夹杂着惨叫。 拽着死狗一般的王景华,邬瑾奔向窗边,推开直棱窗,还未翻窗出去,屋门就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并且发出了一声诧异。 随后黑衣人嗤笑,举起长刀,追了上来。 邬瑾咬紧牙关,提起一口气,像扛包袱似的将王景华拦腰抱起,丢出窗去,王景华摔在窗外泥地里,滚了一滚,爬起来就跑——屋后是夹道,沿着夹道向前是贼人把手的大门,沿着夹道向后,是贼人此行目标粮草。 饶是如此,也不能不跑,留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条。 在刀光闪过来时,邬瑾两手撑住窗棱,一条腿踩上去,用力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他和王景华一样落入黑暗中,却没有仓惶逃命,而是爬起来倚着屋墙而立,从头到脚紧紧贴在墙壁上,纹丝不动。 屋后没有火光,能掩饰他的身形,但他觉得心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太大,大到震耳欲聋,他甚至害怕身体里的声音会将这一层薄薄的木板震碎。 贼人将头伸出窗棂,左右扫视,只看到一片漆黑,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隐约能看到地上满是淤泥脏水。 他缩回脑袋,又是一声嗤笑,扛着刀去了别的屋子——跑吧,跑到哪里都是死。 邬瑾聆听动静,确信贼人没有时间和自己耗下去之后,转身面向墙壁,伸长手臂,攀上一根横木,脚踩在窗棂上,开始往上攀爬。 踩住横木,左手再勾住枋木穿插出来的一截圆木,右手再抱住一截抱头梁,他攀上了伸出去的屋檐。 手脚并用的由垂脊蠕动到正脊,他彻底融进了天色之中,没人能看到他,但他目光往下,却能看到前院中的惨状。 沉默的厮杀反倒是温和的,更为惨烈的是中途醒来的学子,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逃亡,然后像草芥一般被刀割去性命。 黑衣人在静默和微弱的挣扎中恣意横行,馆驿被火把带来的光分割成数片,后院传来的打斗声显得格外刺耳,粮库和马房还是一片悄然——运军拥有饕餮般的胃口,牛肉吃的最多,睡的也最沉。 贼人杀运军,变得易如反掌。 敢在馆驿抢漕粮,这样的贼人,他在小报上都不曾见过,也不曾听闻济州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一批山匪。 究竟是贼人忽然生出了泼天的胆量,还是有人指使,要让他们在这里杀人? 是不是张供奉? 邬瑾满心疑虑,顺着正脊继续爬行,一直爬到屋宇另一端,又从垂脊爬下去,伸手去够檐角下悬挂的一只铜铃铎。 铜铃很重,里面蓄满灰尘草屑,摇之不动,他探身下去,将其从铜钩上取下,抠出里面的碎屑,随后站在瓦上,用力摇晃。 铃铎里的铜环也已经锈住,他摇晃之时,其声晦涩,三声过后,忽然变得清越响亮,在静默之中响的急促而且突兀,引得馆驿之外鸡鸣狗吠。 杀戮忽然停住,黑衣人全都看向了站在屋顶的邬瑾。 邬瑾举起双臂,用力摇晃铃铎,冲着运军所在的粮库嘶声大喊:“有贼!” 他的声音沉而重,出自丹田,发自肺腑,声震屋瓦,和着铃铎越来越急促的响声,将还在沉睡中的运军惊醒。 前院黑衣人没想到一个书生逃命之后不好好躲藏,会做出此种自寻死路的举动,上前抓他,粮库中运军听到异于平常的声音,也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常龙被铃声吵醒,脑袋还迷糊着,但是鼻子里已经闻到血腥味,睁开双眼,就见一把刀举在自己头顶上方,即将挥下,脸上一片粘稠冰凉,是从刀上滴落下来的血。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双手扣住贼人手腕,连人带刀推至墙边,随后夺刀反杀,提刀出门时,还不知发生何事。 仰起头,他远远看到邬瑾高高站在屋脊上,刀光临身而不动,一身文人斓衫,叫风吹动,显出通身硬骨。
第70章 惊魂动魄 殷南先发制人,飞檐走壁赶了上来,扛着邬瑾,一路把他扛到莫聆风屋外,并不进门,而是一脚踹开门,将他扔进屋内。 “砰”一声,邬瑾落地,浑身骨头都震了一下,却还是立刻爬起来,膝行至门边,关上了门。 门一关,他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听见一声惨叫,近在咫尺。 一把刀砍在门上,砍的木门猛地一晃,刀尖插进门内,离邬瑾仅有一指距离。 邬瑾踉跄两步,躲开刀尖,扶墙站稳,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他眼前还是黑,屋中没有点灯,极力分辨,才看清楚站在窗边的莫聆风。 莫聆风穿戴整齐,金项圈藏在衣襟内,手里握着一副火箸,对邬瑾招手,奶嬷嬷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剪,老母鸡似的护在莫聆风身边,两个丫鬟好似泥婴,已经吓傻了。 就在邬瑾走过去时,一名黑衣人忽然重重撞到窗上,“砰”一声,将窗撞的粉碎。 奶嬷嬷瞬间动作,拽着莫聆风连退三步,又将她塞到自己身后,两个丫鬟如梦初醒,都发出了不小的惊吓声。 “闭嘴!”奶嬷嬷扭头厉声呵斥,同时将剪刀对准爬起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眼就看到了莫聆风——只需一眼就能察觉出来的贵重,满脸红疹也掩盖不住,持之为质,又是一注巨财。 他抬腿踢向奶嬷嬷,毫不费力就将不自量力的老太婆扫落在地,扬手就像莫聆风抓去。 就在他即将得手之际,邬瑾扑了上来,伸手薅住黑衣人发髻,用尽全力将其掼在墙上,黑衣人受了这倾力一击,脑袋险些让邬瑾拍碎,当即惨叫一声,抬手想要反击,然而邬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提着他的脑袋磕在了裸露的窗棱上。 窗棱上支着许多破碎木片,黑衣人又是一声惨叫。 第三声惨叫哽在喉咙里,没能叫出来,因为邬瑾力大无穷,猛地又是一磕。 黑衣贼子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俯趴在了地上,一滩血从额头上淌了出来。 邬瑾拽起奶嬷嬷,扭头看向莫聆风:“聆风。” 他的嗓子彻底嘶哑了。 带着奶嬷嬷走到莫聆风身边,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血、肉撕裂飞舞,白骨裸露,人的五脏六腑理直气壮地摊开、现世、晒在火光之下。 火把也被扫落在地,油膏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燃起冷蓝色的火焰。 真是一派奇异景象——他们这光明正大的人藏匿在暗处,那为非作歹的人反倒处在一片浓墨重彩之中。 殷南本是以一当十,此时却有一位从前门外进来的当家,昂藏七尺,极天际地,不过片刻,就和殷南胶着在一起。 莫聆风眉头紧皱,低声道:“我们快走。” 她把火箸塞给邬瑾,神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刀子终于落下的放心。 邬瑾右手攥着火箸,左手牵着莫聆风,奶嬷嬷紧绷着脸走在后方,脸上皱纹绷的又深又紧,持着剪刀,推着两个丫鬟快走。 屋子以一架木制插屏为界,一分为二,屏风后面是床,床上维持着莫聆风起来时的样子,被子卷在一旁,枕头下压着一个红布包,是奶嬷嬷缝制的辟邪袋,里面装着大米、茶叶、铜钱、黑豆、盐。 无人再去顾忌辟邪袋,莫聆风直奔床后一扇直棱窗前,用力推开这扇封闭已久的后窗。 与此同时,前门让贼人撞开,持刀而入。 奶嬷嬷忽然变得孔武有力,拎起莫聆风,将其抛出窗去,又在后面推了邬瑾一把,邬瑾迅速翻窗而出,正要伸手去拽奶嬷嬷,却已经来不及了。 奶嬷嬷“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邬瑾咬牙,拽起莫聆风就往后头角门处跑。 屋外血腥气弥漫,鼻尖里所涌入的气味冰冷、潮湿、腥气、黏腻、晦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更是山呼海啸般的乱,惨叫声、嘶吼声、马叫声、打斗声、太平车的车轱辘声,全都搅在了一起。 邬瑾已经怕的麻木了,一边防备一边走,躲过刀光剑影,摸黑直至马房旁边。 馆驿格局像是一座三进的宅院,本来很简单,然而马房被疯牛一闹,路径全无,枯草、泥泞、污水搅合在一起,倒塌的柱子拦在路前。 角门就在一片杂乱之后。 莫聆风紧紧跟着邬瑾,心里并不慌乱,就只是走,并且在走的过程中若有所思,不过因为脚下不平,思的也有限。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常龙让人逼至墙边,已无还手之力。 匪贼来势汹汹,人手众多,在屠杀之际,甚至还能匀出人手,运走太平车。 他颓然滑下去,在墙上留下一道笔直宽阔的血迹,就在他认命之时,一道银光自黑暗中闪出,狠狠抽向贼人后背。 在一瞬间,常龙看清楚了银光不是刀,竟然是一副火箸。 火箸比筷子长不了多少,打在人身上也只是让刀子顿了顿。 黑衣人一顿,未等他扭头,火箸又变成了一根短棍,“砰”的一棍,扫向贼人头颅,一声骨头破裂之声响起,血点伴随着惨叫喷溅,在暗夜里腥臭滚烫。 邬瑾虎口震的生疼,气喘如牛的丢开木棍,俯身拽起常龙:“走。” 他又扭头去拉莫聆风:“小心脚下。” 这时候,一阵清风冷冷刮过,乌云散去,雨意暂消,一弦弯月,悬于天幕,月光宛如白霜,徐徐铺陈,不合时宜的显出一片幽静之景。 月光也照亮了邬瑾满身的淤泥、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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