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接过滴酥:“今天一早,哥哥还好,就是太累了,李一贴不许我吵他。” 她三口吃完一个,左顾右盼:“程廷不在吗?我想找他玩。” 此话一出,程夫人的眼睛又要红了:“这个孽障,真是要气死我了。” 程家大姐立刻道:“他让我爹关了禁闭,在自己院子里闹呢,别管他,不省心的东西,十八岁的人了,还一点事不懂。” 莫聆风很淡然地点了点头——程廷就是爱玩爱闹能闯祸,三天不挨打,皮就痒,她见怪不怪。 不过把程夫人气成这样,倒是头一回。 程家大姐一如既往的泼辣,铁青着脸骂道:“聆风,你和三儿是自幼就相识的,他是个什么货色,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文不成,武不能,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在外面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他就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大姐夫见她舌灿莲花,满脸焦急,最后伸出手双手,往大肚皮上一捂。 “干什么你?”程家大姐一把甩开大姐夫的手。 大姐夫讪笑,给她端茶:“我怕孩子听着了不好。” “撒开!”程家大姐气的把茶盏往桌上一顿,“他倒是想娶个仙女,人家仙女也得看的上他才是!” 莫聆风隐隐明白过来了,程廷十八岁了,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程夫人唉声叹气的,又是难过又是气愤:“聆风,往后你可不能学老三的样儿,这终身大事,你们年轻人没吃过没见过,哪有我们考虑的周全。” 莫聆风听了满耳朵牢骚后,告辞往程廷的“顽乐居”去了。 胖大海和四个健壮小厮守在院门口,见了莫聆风,胖大海当即露出一个笑脸:“莫......” 莫聆风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自己迈步往里走,廊下挂着的鹦哥见了她立刻一阵乱叫,程廷有气无力地骂它:“闭嘴,再叫就把你送到姑父家里喂狗。” 莫聆风走到门口往里看,就见程廷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身上衣裳皱巴巴的,高而且壮实,像是个打扮成读书人的屠夫。 她收回脑袋,夹着嗓子道:“程廷,小姑来看你了。” “小姑?”程廷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两只脚飞快插进鞋中,伸手用力一拉皱巴巴的直裰,又勾手去拿帽子,同时心里想:“哪个小姑?” 他疑惑地戴上帽子:“我小姑不是死了吗?”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肉一颤,伸出脖子去,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小姑?” 随后他看到了莫聆风。 “臭狗子!吓唬你小爷!你算哪门子的小姑!”他伸出手,一把将莫聆风拽进屋子里,心中阴霾去了一半,满脸跑眉毛,冲着门口大喊,“大海!胖大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小爷送过来。” 他打量莫聆风说“高了”,又一攥莫聆风的手腕,说“没胖”,然后推着莫聆风转了个圈,说“哪里都没胖”,摆弄一通后,让莫聆风坐下:“你还知道回来。” 他对着莫聆风大吐苦水,说家里人逼着他娶妻,他不想娶就把他关在家里,又说邬瑾比他大一岁,不也没娶。 莫聆风听了这话,立刻道:“让大海叫邬瑾来,今天晚饭在你这里吃,我带了樱桃,你娘湃在冰鉴里,让厨房挖了核,浇上乳酪。” “成。”程廷就爱热闹,一个人呆不住,有人陪着,那禁闭自然也无关紧要了。 他垂涎三尺:“我让大海去外面叫席面,挂姑父的帐,吃烤羊。” 莫聆风听了,就垂着眼睑,没情绪的“嗯”了一声。 程廷又一挤眼睛:“不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吓一跳。” 邬瑾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他从书坊中出来,就径直到了程府,在顽乐居外,他一步步慢慢踏了进去,院内幽静,隔间的直棱窗开着,里面露出半个熟悉的背影,他猛地站住了脚。 廊下的鹦哥又是一阵大叫,隔间里的人转过身来,显出莫聆风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和面目。 “邬瑾。”莫聆风立刻一笑,冲他招手。 邬瑾站在原地,微微地含着一点笑,用尽全力打量莫聆风,看她穿着一件碧水菊花暗纹褙子,一直垂至小腿,虽然还梳着双丫髻,却已经有了修长身段。 她神情不再天真,眉目之间反而多了一股野蛮肃杀之气,像是在长久的战争之中,消失了一部分天真和柔软。 莫聆风看他巍峨如玉山,双眼连着心,坦荡坚定,心中的恐惧和惶然消散了不少,又见他站着不动,就从窗户中探出身来,不料脑袋擦着窗棂,撞的她“哎哟”一声,头上插的一朵栀子花也随之掉落。 邬瑾上前捡起花,隔着窗递给莫聆风,莫聆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栀子花跌伤了,显出黄黄的折痕,就不插戴了,直接放在桌上。 她又扭头看邬瑾的手,见他一双手骨节分明,青筋暗伏,手指修长,然而很粗糙,满是粗硬的老茧,有别于其他的书生,是一种无言的艰辛。 她又笑着招呼他:“进来啊。” 邬瑾一笑,走进屋去。
第116章 吹埙 “邬瑾,你看到聆风怎么一点都不吃惊?”程廷冒出头来,用力拍了拍邬瑾。 邬瑾也笑了一下:“我早上出城卖饼,看到了殷南。” 莫聆风也笑了,程廷大声让大海去上席面,同时让莫聆风继续说堡寨中的情形,三人同席而坐,都在听着堡寨的事,都在说边关的事,都在谈论金虏,然而真正对战事挂怀的,只有邬瑾。 战事于国朝,是两国之争,搏的是江山、权势、富贵,花费的是军饷、粮草,远在京都的天子、朝臣,近在宽州的知州、节度使,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和操纵这场胶着的战争。 可这场持续的战争,对百姓而言,却是旌旗、甲胄上的鲜血,是日益上涨的粮价,是去年冬日直翻了两倍的炭价,马场也不再能自由来去,处/处都是阻碍。 江山对上位者是一场赌注,于他们升斗小民,却是全部。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暗夜从天际一点点侵入屋内,屋中烛火摇曳,三人影子贴在地上,各不相同,莫聆风起身告辞,邬瑾也起身,送莫聆风回去。 莫聆风是骑马来的,此时牵着马,和邬瑾慢慢走回家去,殷南神出鬼没,遥遥地跟着她,打了个满是膻味的饱嗝。 明月在天,照的两旁榆树疏影横斜,碎阴满地,天地都散发出幽静的光,风从莫聆风身上吹出一缕栀子花香,萦绕在邬瑾鼻尖,牵着他衣袖,钻进他衣襟,浮在他眼前。 莫聆风低声道:“邬瑾,你说李一贴的医术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邬瑾点头:“是,当初我阿爹断了双腿,其他大夫都不敢接手,只有李一贴敢来。” 莫聆风向他说起莫千澜的病:“哥哥说,他当年从京都回宽州,连人带马坠下悬崖,身上没几根好骨头,太医院的大夫为了救他,商议之下用了猛药,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五脏六腑都让药毒坏了,之后就是李一贴给他调理用药。” 她揪下路边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圈:“邬瑾,哥哥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一只野猫从屋顶上纵过,刨落一抔落叶,散落在邬瑾身上。 他跨不过心中这道槛,对莫千澜的一切都不愿意深想——皇帝也好、节度使也罢,在这一场斗争中都对不起加诸在他们的身份。 圣人著书立说,载史明智,流传至今,州学先生日日教导,无不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学子们日日学习、自省、慎思、明辨、笃行,为的是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稻田粮,为社稷安民心,对得起自己所读的书,所领的天下粮。 皇帝争十州之财,莫千澜为求自保,致使血流漂杵,若是昭彰于天下,必定令忠心为国之士心寒。 在莫聆风的沉默之中,他只道:“你哥哥不好吗?” “嗯,”莫聆风实话实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害怕,要是没有哥哥,宽州和京都有什么不同,堡寨和荒漠又有什么不同?” 她垂着头:“见到你之后,我心里好一些了,要是李一贴不行,我就去给哥哥找别的大夫。” 因为邬瑾是静水流深,光而不耀,令她平静温暖。 邬瑾侧头去看莫聆风,能看到她心中的恐惧、焦心、牵挂,也能看到她眼中并无柔弱,反倒显出一股迫人的骄矜之色,那赤金的项圈在她身上,也显出不同他人的贵重。 她一直是莫千澜掌心中的娇娇,背在背上,搂在怀中,牵在手里,可她并不是真的娇儿,她是风,能缓能疾,能刚能柔。 这样的姑娘,他竟然遇上了。 邬瑾低声道:“既然用了李一贴的药,就要相信他。” “嗯,”莫聆风丢掉手中的草,“不过程廷告诉我,许惠然刚去湖州的时候病重,性命垂危,就是湖州大夫一贴药治好的。” “不要信他,关心则乱,此事我已经听石远说了,只是许姑娘思乡情切,并非重病,许家捎了一包灶心黄土前去湖州就好了。” 莫聆风顿时笑了起来。 她摸出埙:“我给你吹风雪寒。” 在堡寨中,她没少折磨人的耳朵,隔壁的鸡夜里听了她的鬼哭狼嚎,白天便萎靡不振,连叫都没有力气叫了。 她将埙凑到嘴边,先试了试声,随后手指一按,便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 浑厚低沉的埙声荡在了宽阔寂静的街道中,虽然并不高明,却也有曲有调,屋顶上的猫炸了毛,对着莫聆风厉声尖叫,然后躬着背跑了。 邬瑾心想莫聆风如此聪明,不认识的字看一遍就会,为何吹埙却总是裹足不前。 他留神细听,片刻之后,忽然发现莫聆风的埙声中没有哀怨凄厉之情。 她似乎是用技隐去了埙中的幽怨,反而将那大地之声鼓吹至极致,有山川之旷,雷霆之肃穆,那风雪簌簌之声,千声糅杂,和风而起,耐人寻味。 邬瑾眸光一动,正要凝神再听,左右两边就起了骂声,“砰砰”的开窗,大骂是谁再这里胡吹。 莫聆风停了埙曲,仰着脑袋,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吹出“呜”的一声长鸣,随后“哈哈”一声,问邬瑾:“我是不是吹的比原来好了?” 邬瑾点头:“是。” “只有你说好,在堡寨的时候,我一吹埙,就有人来揍我,”莫聆风乐不可支,“现在谁要是输了,就得趴在地上,我坐在他背上,听我吹埙四刻钟。” “那恐怕没有人再来找你麻烦了。” “嗯,不过种将军很喜欢听我吹埙,他说我一吹埙,他就想起死去的兄弟......” 两人闲话着往莫府走,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而街角出探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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