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意点头:“在。” 随后他扭头冲着门内大喊:“哥!有人找你!” 里面没有回应,邬意扬起下巴往门口一点:“你自己进去吧,他在温书,什么都听不到。” 说罢,他提着那两小袋沙糖,一溜烟去饼铺帮忙。 殷北跨过低矮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中的邬瑾。 为了节省灯油,他在尚且黯淡的天光下看书,背对着大门,坐在一条长凳上,对着方桌上一本书,坐姿挺直端正,专心致志,唯一的看客,是屋顶上蜷成一团的花猫,在寒风之中舔舐脚掌,傲慢慵懒地看了殷北一眼,“喵”了一声,又埋头下去。 殷北叫了一声:“邬少爷。” 邬瑾没有抬头,似乎已经陷入沉思,纹丝不动,殷北便立在他身侧,静静等候。 足足过了半刻钟,邬瑾才从沉思中回神,合上书,正要起身换衣裳去书坊,忽然看到殷北站在身侧,吓了一跳:“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他连忙相让:“快请坐,我去烧水。” 殷北摆手,双手抱拳,对着邬瑾一揖到底:“邬少爷,节度使离魂,昏迷不醒,莫家危如累卵,我别无他法,只能来请你相助,赵先生留下许多事务,我是一窍不通。” 他的头脑,紧够卖苦力和打杂。 更何况,莫千澜本来也打算让邬瑾来接手赵世恒。 邬瑾心头一震,略微思量,已是面色发白,问道:“莫姑娘知道吗?” 殷北更加的不知所措了:“因着张家堡一事,种将军要收复三川寨,姑娘如今正在战场上,我不敢让她分神,若是姑娘知道大爷......恐怕会不好......” 邬瑾低垂着头,院落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比谁都清楚莫家兄妹的感情。 天威深重,碾碎了莫家兄妹的天真和柔软,他们相互依偎,脚下共同踏着至亲之人的骨血,他们的发肤、眉眼、骨肉,同出一脉,以血相和,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相爱,亦没有任何算计能够离间、分隔他们。 唯有死亡,不可预料,无从招架。 邬瑾想了想:“殷大哥,我办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可,若是办大事,恐怕不行,程知府与节度使是莫逆之交......” 不必殷北回答,他自己就不往下说了。 程知府有一大家子人,又身在官场,明知道其中厉害,不能不避嫌。 说到这里,他知道殷北是走投无路了,而他不能后退。 “我去拿伞,”邬瑾看了看天色,清晨未见日光,只有乌云,“先去书坊请辞,再随你去。” 两人拿着雨伞,奔去书坊,书坊中尚未完成的文书他一并带上,等写完了再送来。 出书坊到莫府时,雨还未下,空气中却已经氤氲了水汽,莫府前门十分热闹,站满了前来送拜帖的小厮,在石阶之下,还立着几个人亲自前来拜见。 邬瑾一眼扫过,立刻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刘博玉。 看过之后,两人绕到角门,从角门进府。 一进府门,他心中便有几分吃惊,未曾想到莫府凋敝至此,半点人气也无,满园花草尽数枯败,不曾新换,下人失去镇压,鬼鬼祟祟,一切动静都像是外界伸进来的爪牙。 步步向前,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他必须坚心,方能避免被这漩涡吞没。
第138章 一团乱麻 邬瑾在这一片肃穆之中,顿感肩头沉重,紧随着殷北一路向前,过九思轩,从夹道入二堂,先去拜见莫千澜。 天色已经是如此晦暗,二堂中却更为阴沉,寒风在回廊之中呼啸,也顺着暂时打开的门往里卷,殷北回身关上房门,风便止在了门外。 屋中一片沉寂,熏炉吐出青青烟气,炭火也燃起躁热火焰,滴漏坠下,滴答之声不断,沉重地落在铜盆之上,水汽氤氲,缠绕着屋中聚拢的暖气,荡漾出地狱般的郁气。 烛火在灯罩下纹丝不动,只是一段接一段地融化下去。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便又闭了回去。 和阎王爷抢人,可不是件轻松事。 邬瑾看向无知无觉的莫千澜,叉手一揖,低声道:“学生邬瑾,拜见莫节度使。” 莫千澜躺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邬瑾直起身,只觉得莫千澜也是面目全非。 他数次见莫千澜,莫千澜永远都是清贵之姿,干净整洁,从不见狼狈,和莫聆风一样的眼睛里,时常翻出冰冷的光,仿佛脚下便是十八泥犁,灵魂正在躯壳中发出“桀桀”笑声。 如今玉碎,灵魂不知藏在了何处,只剩下这一具躯壳,躺在床上,扎满长针,蓬头垢面,几乎和这老房子化为一体。 好在还活着。 门再次打开,下人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床前,先将药放置在边几上,随后跪在脚踏上,一只手强行捏开莫千澜的嘴,一只手舀出来一勺药,压住莫千澜的舌头,往嗓子眼里捅了进去。 莫千澜不会吞咽,身体却还有反应,喉头鼓动,使得药不但没有喂进去,反倒往外吐。 下人仿佛早有预料,立刻收回勺子、撤回手,把那一勺子药关进莫千澜嘴里,只有少许药汁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药一勺接一勺地喂进去,殷北用力擦了擦眼睛——太遭罪了。 这么活着,太遭罪了。 “邬少爷,”他低声道,“咱们先去前头?” 邬瑾点头,又是弯腰拱手,告辞出门,坐着的李一贴在他出去后睁开双眼,搭脉在莫千澜手上,讥讽道:“机关算尽,有什么用,看看,现在就剩下邬瑾这么个傻小子还把你当人看。” 莫千澜还是毫无反应。 殷北带着邬瑾直入正堂。 正堂之中,陈设迥异于后堂,庄严肃穆,正中靠墙处设一扇屏风,前面设黑漆长案,案上有奇石,案边左右是两把圈椅。 下首两侧也是对放的圈椅和小几,角落中有花几,上放着赏瓶,里面插放的菊花蔫头耷脑,还未更换。 这里的一切都方方正正,桌椅板凳都颜色沉闷,就连椅旆都不带纹样,只有一脉灰褐颜色。 与莫府古旧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官场顿时成了坟场,进出之人,纵然没有披麻戴孝,都仿佛是在阴暗之中爬行。 殷北在这一片阴暗之中告知邬瑾右边是印房,左边是文书房,两侧厢房是值房。 说完之后,他一挠脑袋,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大到莫家家业,小到节度使府公务,再小到外人的窥探,在殷北的脑子里绕成了一团乱麻,连一丁点线头都理不出来。 邬瑾站在原地,正等着他继续说莫府情形,没等到他开口,倒是听到值房中传来两人争论之声,似是对今早的伙食意见不同。 他低声问殷北:“节度使离魂之症,还未写奏书给陛下吗?” 殷北听了一愣:“我不知道啊。” 邬瑾也是一愣,同时默默在脑子里将此时的莫府理成无数条线,很细致地分出轻重缓急,内外亲疏。 他不知道赵世恒是如何处理这庞大的事务,更不知道莫府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他,他远不如赵世恒老练聪明,只能是一样一样来。 “除了节度使,值房里还有谁能上奏书?” “你是说谁的官大?”殷北这回有问有答,将值房中情形给他说了一说。 节度使下有判官、掌书记、推官、府院法直官、要籍、逐要亲事各一人,另有随军和副使无数。 节度使本就是个虚职,不问兵马、粮草、税收,只用印,因此手底下分为两派,一派是废物,另一派是纯粹的废物。 废物派会看公文、用印,纯粹废物派会吃闲饭,两派人马共同在莫府荒废时光,头脑倒退,放出去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邬瑾听了,啼笑皆非,让殷北去告知废物们,今日拟好莫节度使昏迷不醒的奏书,从递铺送去京都,无论陛下做出何等旨意,他们都不能隐瞒。 殷北得了命令,立刻前去。 片刻之后,值房中惊觉自己险些犯了欺君之罪,在重压之下,不敢大打太极,全都聚在一起,去写奏书。 外间的公务少之又少,只此一件,处置过后,剩下的便都是莫府家事。 莫府家事繁杂,他不能站在此处处理,殷北想让他去赵世恒用过的花厅,他摆了摆手,去了九思轩。 门子将拜帖悉数送了过来,多数是举子门状,可以置之不理,而知府、知州等人拜帖,邬瑾思量再三,让殷北派人亲自去各府中拜见,有问有答。 刘家亦可以置之不理,但要盯住。 殷北忙进忙出,忙的条理清晰,脑子里的乱麻也随之解开,最后按照邬瑾所说,去将府中下人申斥整顿。 “申斥”二字,他忘在了脑后,同时也将“王法”二字忘在脑后,还是走莫千澜在时的铁血道路,将那不安分的下人吊起来抽了一百鞭子,直抽的血肉模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莫府再次恢复了莫千澜在时的死气沉沉,下人变成泥雕木塑,各司其职,不敢大意。 随后殷北再次按照吩咐,从姨娘们里挑出来两个稳重可靠的,专在二堂照应莫千澜。 两位姨娘膀大腰圆,又稳又重,合起伙来能吃半只羊,但是出身贫家,格外的能吃苦耐劳,贴身伺候莫千澜,比下人要尽心的多。 邬瑾安排了这些事情,开始给莫聆风写信——不能瞒,但也要写的让她放心。
第139章 责问 九思轩中异常阴冷。 邬瑾斟酌着写了许久,将莫府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写在纸上,竭尽所能的详细,让莫聆风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莫府的一切。 她知晓的越多,越不会胡乱猜测,越能知道莫家还没有倒塌,而要莫府继续屹立不倒,更需要依靠她在堡寨中的力量。 外面忽然卷进来一股湿哒哒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纸上顿时多了一点墨团。 他没有换纸,静待墨团干掉,继续写道:“我想始祖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毛传也曾道‘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治国尚且如此,理家也当如此,不可数挠,要慢行静思。” 祁畅搬了火盆进来,放在他脚边,又奉上热茶,悄悄往纸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退了出去。 邬瑾没有停笔:“我今日所行之事,便是这几桩,你看可有遗漏之处,府中一切有我在,我不会瞒你,不会骗你,你安心在堡寨行军。 切记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 中秋式假时,盼归,邬瑾。” 将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他搁笔在笔架山,信折放在匣中,等明日由殷北送去堡寨。 双手放在火盆上,他翻来覆去烘烤双手,眼睛慢慢掠过三套呈品字行摆放的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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