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咕咚咕咚喝完羊汤,吃完晚饭,呼唤殷北,殷北立刻领着下人进来,撤下桌上残羹剩饭,换上热茶点心以及莫千澜的一份温牛乳。 添上炭和香片,殷北再次关上了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一切外物、外人都被隔绝,天地间只剩下兄妹二人的呼吸声,慢慢交缠,混为一体,在莫府这个巨大的坟墓里,不见天日,艰难存活。 莫聆风捏住莫千澜两颊,迫使他张开嘴,舀一勺微温的蜂蜜牛乳,小心翼翼往里倒。 她学的很快,一勺喂完,并没有洒出来一星半点。 于是她再接再厉,将牛乳喂了大半,自己撅着嘴去碗里一嘬,嘬完之后,她上嘴唇挂了一圈白,对莫千澜一笑:“哥哥,看,我老了。” 莫千澜没有回应,她自己乐不可支,乐的摇头晃脑,把剩下的牛乳喂完,才拿一条帕子,擦干净两张嘴。 丢开帕子,她看莫千澜躺的安静,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目还是从前模样,未曾更改,可是两鬓却逐渐斑驳,生了白发。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俯身和他贴了脸,用手不住摩挲他的头发,轻声道:“哥哥,是不是很累?怎么办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蹭掉鞋子,自己钻进被窝,强行挤在哥哥身边,又翻身把哥哥一只手打横枕住,拽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做了个相互依偎的拥抱姿势。 “哥哥,你拍拍我。” 莫千澜不能动作,而且身上很凉,莫聆风已经热的冒了汗,他依旧是凉。 莫聆风感觉自己好像是依偎了一座冰山,让她也跟着逐渐冰冷,五感就此冻结成冰,灵魂一路下沉,与莫千澜的灵魂沉睡到了一起。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小一团,莫千澜抱着她来回地走,她泪眼婆娑地攀着莫千澜双肩,一阵阵的牙疼。 怎么还牙疼? 她乱糟糟地想,可牙疼又很真实,起先只是像针扎,渐渐就胀痛起来,像是一粒种子在牙齿里生了根,根茎迅速破开周边的牙齿,往脑袋上生长。 痛。 这种疼痛她无法忍受,趴在莫千澜身上呜呜地哭,哭的浑身热烘烘的难受,莫千澜抱着她来回踱步,连拍带哄,一刻都不停。 可不知怎么,她忽然就坐到地上去了。 孤零零坐在地上,莫千澜不见踪影,赵世恒也不见踪影,没人给她点虫齿药,她慌地站起来,心想:“哥哥和伯伯去了哪里?怎么不带我?” 这一慌,她猛地清醒过来,心在腔子里紧跟着剧烈跳动,随后钝钝痛了几下。 她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不是梦里牙痛,而是真的牙痛,左边面颊高高肿起,触之滚烫,略张张嘴,就痛的额角直跳。 扭头看向莫千澜,她伸手在莫千澜身上挠了一把,气他在梦里消失不见,哼哼地下了床,她趿拉着鞋,见桌上的茶凉了,就端起来,微微地张了嘴,含了一口镇痛。 起身打开门,殷北正在外头大打哈欠,见了莫聆风,嘴都来不及合拢,就又张开了:“姑娘您这......” 姑娘左半边脸肿成了猪头。 “您牙疼了?”殷北连忙俯身查看,“这、我现在就去请李一贴。” 莫聆风不敢大动,只能摆手,发出滚烫的气流声:“不用,我去点虫齿药。” 同时她一挥手,把等候在外的两位姨娘挥了进去,自己支着沉重的脑袋回长岁居,找奶嬷嬷要虫齿药去。 殷北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李一贴处拿药,匆匆走至角门,忽然目光一凛,一眼扫向阴暗角落。 地上只有一根断枝。 他一步步往后退,狂奔至长岁居外,叮嘱殷南几句,殷南立刻出门,将安置在后头客院的娘子军唤了出来,分守在角门和前门,自己擒了尖刀,跃上屋顶,居高临下,盯住府外。 殷北这才放心离去,等他一走,莫府角门对面的一户深宅大院中,一个黑影爬上墙头,紧盯住莫府不放。 此人打扮的很显眼,在如此明亮的月色里,穿了一身紧紧束缚身体的夜行衣,又蒙面又包头,恨不能把他那身份昭告天下似的。 他还吃锅望盆,脚底下踩着别人的墙,眼睛望着莫府的门。 他眼睁睁看着十位娘子军英姿飒爽地守着莫府角门,腰间挎的都是长刀,各个目光不善,比男子还要凶狠,不由自主就咽了口唾沫。 正在他紧张之际,一个大个子摇头晃脑地过来了,在角门对着娘子军连说带笑,然而没人搭理他,于是这大个子就把两只手圈在嘴边,作势要喊。 要喊而未喊,因为屋顶上有位身姿矫健的女将一跃而下,气势骇人,光是那个冷脸,就能把大个子掀一个跟头。 但是大个子好像看不懂脸色似的,一个劲往那冷脸女子跟前凑,还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大宝贝要给人看——大个子太魁梧了,他一时看不到送的是什么。 毛贼一边偷看,一边在心里“啧啧”两声,认为这大个子没眼色到了愚蠢的地步。 至于那位冷脸女子,嘴角时不时就抽动一下,仿佛已经按捺不住,随时要捅死这大个子。 然而这二位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冷脸女子的嘴角抽了又抽,抽到翻了白眼,依旧没有动手。 毛贼两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也没看出来这二位之间的关系,正看的起劲时,那冷脸女子忽然一跃而起,飞檐走壁,直上屋脊,手中一道寒芒闪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人影,从屋顶上翻了下来,还没落地,那大个子抬腿就是一脚,“砰”一声将人踩的落了地。 寂静夜色中,毛贼只听“咔嚓”一声,也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毛贼就看地上的人一抽接着一抽,抽动几下,再没了动静。 然后那冷脸女子兴奋地朝毛贼看了过来。
第147章 毛贼生平未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目光,仿佛杀人有瘾,那舌尖在嘴唇上一舔,几乎舔出他的血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松手,“砰”一声坐在地上,屁股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碎成好几瓣,来不及疼痛,他连滚带爬起身,拙劣地飞檐走壁,出了这户人家,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此处。 他并未乱跑,而是顶着这一身行头直奔刘家,然后一鼓作气轰到了刘博玉书房门前。 他一把脱去皂色头巾,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娃娃脸,随手一理鬓发,他隔着门帘子,声如洪钟的喊:“大爷,我回来了!” 刘博玉在里面声若洪钟地回答:“滚进来。” 毛贼是刘博玉的心腹苏名泉,立刻往里钻,钻进去之后,先大吐一口气:“大爷,吓死我了!” 刘博玉皱着眉头,不知自己哪里吓死他了,但因为苏名泉和他有发小的情分,只能忍耐下了他的无礼之举,眼睛上下一扫:“外面这么亮,你穿成这样自投罗网?” 苏名泉低头扫了自己一眼:“穿成这样不好吗?” 刘博玉翻了个白眼:“挺好,衙门抓你的时候别攀扯我。” 苏名泉意识到自己是骚过头了,赶紧略过此事不提:“大爷,莫家的情形我都看到了,您和王知州不是说莫家是强弩之末?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刚才莫家护卫随手一扫,就把一个飞天大盗从屋顶上扫了下来。” 刘博玉丢下手中画册,把一对圆眼瞪的滚圆:“仔细说。” 苏名泉先瞅了瞅画册上的两个小人儿打架,见刘博玉瞪他,才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些个女兵——” 他伸长双臂:“刀有这么长,凶神恶煞,我隔着一丈地,都能看清楚她们脸上那种、额......那种……嗯……” “杀气!” “对,杀气,还是大爷聪明,这队女兵在外面巡逻,后来就来了大傻个,再然后从屋顶上又下来个女的,好家伙,我就是让这个女的吓一跳。” 刘博玉听了半晌,完全没有听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即打断他:“喝口茶。” 苏名泉确实渴的厉害,自己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完,扭头问:“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告诉他:“莫府来了个飞天大盗。” “哦,对,”苏名泉点了点头,“那个大盗什么时候上的屋顶我都不知道,完全没看见,可见不是一般人,功夫很高——至少轻功很高,但是那大傻个和那个怪女人就发现了。” 他啧啧两声:“女人一刀就把大盗给干了下来,然后那大傻个抬脚一踩,大爷您猜怎么着?” “我不猜。” 苏名泉两手一摊:“我就听见“咔嚓”一声,大盗就抽搐着死了。” 他伸手一摸自己的后腰处:“应该是脊梁骨断了,大爷您想,莫节度使是倒下了,可他府上那些打手并没有倒下......” 刘博玉没再听他啰嗦,抓了一把瓜子到书案上,边剥边思索。 莫千澜病着的时候,也是一只病虎,伸手一只虎爪,就能暗处行走的老鼠死死摁住。 现在病虎又养出来一只猛禽。 他知道苏名泉所说的怪异女子是殷南,至于那一脚就能把人踩死的傻大个,和那些女兵,却都是莫聆风的人马。 一把将掌心里的瓜子仁吃掉,他接着剥,剥的面色阴沉,很不高兴——莫家一日不倒,他们就一日不能用骡子。 不对,是莫姑娘不让用骡子,和莫家无关,在莫姑娘开口之前,莫千澜也不管他们用骡子用马。 第一次利用邬瑾发起冲锋,他失败了,还赔上了一个心爱的弟弟。 他剥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壳,吃的心事重重,末了口干舌燥,拍拍手掌,喝了许多茶水。 上半身往后倒在椅背上,脑袋往后一仰到底,看向头顶一格格的细密平闇,木条将天花分隔成小方块,做青绿颜色,把他的思绪也随之分成了无数块。 他想莫千澜在昏迷之前,一定做了什么事,才让莫聆风在短短的时间内获得如此庞大的力量。 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却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莫家要的东西,不能凭空而来,只能掠夺,一旦掠夺,就会触及他人,那么想要绊倒莫聆风的,就不只有刘家。 而莫聆风—— 他始终不喜欢莫聆风。 莫千澜没倒的时候,她骑在莫千澜肩膀上仗势欺人,到了如今这个形势,他听说她照样是招摇过市,目中无人。 莫千澜总是和刘家说秩序,其实他比谁都看中秩序——女子呆在家里,不要抛头露面,下人跪在地上,不要试图站起来,乞丐倒在路上,不要想着体面的活下去。 还有在天光下生活的人,就不要管他们这些在阴暗中生存的人,好好的受着供奉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直起上半身,端端正正坐了,苏名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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