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手关上门,一面吼干女儿去烧火,一面去叠金银元宝,叠着叠着,她忽然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了。 邬瑾从黄牙婆家中离开,从自家携一卷历年邸报军情集册,直奔莫府,让殷北带上两个识字的小厮,前往书房寻找他要用的邸报。 莫府书房浩瀚如海,邬瑾在玫瑰方桌上摊开笔墨纸砚,再翻开集册,左手手指从第一页上划过,在末尾一条上一点,右手执笔抄上这一条的时间,递给殷北:“把这一天的邸报找出来。” 殷北连忙接在手中,递给站在一旁从九思轩中叫出来的小厮。 而邬瑾手不停,眼不停,每翻到有用的,就抄写下时间,交给殷北,让他将完整的邸报找出来。 两个灰衣小厮穿梭在书架中,按照时间不住寻找,每找到一份,就急匆匆给邬瑾送来,然而连带着殷北在内,都不知道邬瑾在干什么。 他们只知道邬瑾所要的邸报,一直从元章二十一年到今年。 邬瑾坐在玫瑰椅上,一张张看邸报,仍旧是一边看一边记。 邸报皆为手抄,其中内容并非全然无误,当日看时不觉得,如今回头再看,便能看出其中错处,邬瑾看的细致,凡是错误之处,都注解在旁,又将军情中所涉数字,一样样记下。 他看的入了神,忽而鼻尖香沉春透,夏入秋来,栀子、茉莉、桂花,以沉香为骨,群芳递次开于鼻尖,梅香又悄然袭来,令人神魂为之荡漾,不知今朝是何日。 他抬头看向前方,就见下人正小心翼翼摆放一只香鸭,鸭子嘴部冒出袅袅青烟,这种不激不弱的香气,正是从此处而来,一点点扑到了他身上。 这种香气,他在莫千澜身上闻到过,也在莫聆风身上嗅到过。 殷北吩咐人搬动炭盆进来,见邬瑾看着这只香鸦,半晌没动,便上前道:“邬少爷,要换掉香吗?” “不用,”邬瑾摆手,“炭盆要盖上盖子,否则书纸容易脆。” “是。”殷北应下,又问,“厨房里煮了热汤面,您吃一碗吧。” 邬瑾应了一声,又埋头于邸报之中,周围起先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归于寂静,鼻尖也再分辨不出各种各样的花香,聚精会神抄录下一个个数字。 邸报上每每提起堡寨,必定是大军十万,口气大时,还曾说过大军二十万,全都不可信,邬瑾想要知道堡寨上报朝廷的兵马,便要从茫茫邸报之中,找到运送到堡寨的绢匹、棉衣、粮草,以及用于堡寨的军饷。 按照这些数字,他算出了镇戎军的数目。 镇戎军有上、下、左、右、中共五路,前四路各五千人,中路为一万人,共是三万人,另外定川寨、怀远寨、得胜寨、靖边寨、瓦亭寨各屯兵两千人,共一万人,莲华堡、开远堡,各屯兵一千人,整个大军是四万两千人。 然而堡寨中,根本没有四万两千人。 若是有,右路军也不会在金虏围攻之下覆灭。 按照莫聆风所说的左路军,只有三个步军营,两个马军营,连两千五百人都不足,整个堡寨,也不足三万人。 逃兵、战死士兵、伤兵都不下编,空饷一层层盘剥,直到堡寨,真正在前线的士兵,如今吃的却是莫家的粮。 此事,王知州牵涉极深。
第150章 一家人 邬瑾竭尽全力,于邸报、小报上搜索蛛丝马迹,废寝忘食,将贪污军饷一事,抽丝剥茧,写于纸上。 “元章二十一年八月,南北作坊皮甲作制棉衣,送至堡寨九万件,然十月,济州、宽州便有商贩贱卖棉衣,又运至岭南等地贱卖,十月十二日济州明轩小报上有记录,福船出河时,数万件棉衣上船的盛况。” “元章二十二年二月,宽州文济小报曾言士兵冻死颇多一事,又借曹彬之言,讽刺州官,‘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之后文济小报不见踪影,连当日小报也大多销毁。” 他写的详实,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干系。 将所能查到的东西全都写上之后,他在末尾写道:“国朝之中,硕鼠窃取权柄,盗用军库,狼藉于寨,金银宝玉,积于私家,府库如山,领兵者多为小人,指取军饷如私家物,以至于军中士兵无御寒之衣,无饱腹之黍,长此以往,堡寨将如蚁穴而溃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笔坐定,看着满满一篇字。 墨香、字端正,一笔一划,有筋有骨,造出一方天地,囚住一片污秽,悄然而谋。 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没有找出纰漏,又等着墨迹干了,才起身。 坐着时不觉得,起身时浑身上下骨头发出“咔咔”响声,好似锈住了的生铁,需要用尽全力方能抻开。 他抻了个懒腰,活动开手脚,低头看了看笔架山旁,见那茶还温着,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解干渴,放下茶杯,肚子里随之发出了一串饥饿的长鸣。 他折上所写文书,揣在怀中,鼻尖再次闻到了依次盛放浮动的花香,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尽数藏在香气里。 看一眼香鸭,他打开门,随后愣了一愣——天黑了。 原来那盏茶并非还温着,而是凉了便换,所以触之温手。 书房本就阴沉,又一直点着烛火,他全神贯注之下,并未发现天色变暗,而书房中梁木墙壁散发出古旧的味道,夹着熏炉中的香气、炭盆的暖意,变成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让人察觉不出时光流逝。 书房、九思轩,甚至他去过的前堂都是如此。 在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立在门口的仆人见他开门,连忙躬身:“邬少爷——” “我去趟官房。”邬瑾难得的打断了他的话,一步迈出去三个石阶,大步流星去了官房,洗手出来后,凝重神色放松不少,方才那股要被莫府吞没的怪异之感也消失不见,好像让他尿出去了似的。 方才说话的仆人见了他,又躬身道:“邬少爷,晚饭给您备到哪里?” “不吃了,我回家去。” 他急急忙忙要走,殷北这时候从二堂过来了,见他从书房出来,又是满脸急色,忙道:“邬少爷有事就吩咐我,您先吃点东西吧。” 邬瑾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我回家。” “我送您。”殷北立刻跟上去,吩咐下人备马,又取一件鹤氅给他御寒:“今天刚送来的,还有些衣裳,都是按照您平日穿的样式,您明日试试。” 邬瑾伸手接过,没有细看,穿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不少,和殷北打马至十石街外,滚鞍下马,交还缰绳给殷北,急急往里走。 十石街里鲜少有灯火,街道两侧房屋寂静,偶有喝骂声和哭声,都压的极低,似乎怕人看了笑话去——邬瑾只消一听,便知道是新搬来的人家,还体面着,骂和哭都在人后。 他侧身避开杂物,快步走到家门前,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来一点昏黄的灯火,他连忙推门进去,轻声道:“阿娘。” 邬母正往头上包头巾,要去莫府找他,见他回来,放下了心:“回来了。” 她扭头朝屋子里喊:“他爹,回来了。” “好,”邬父也未睡,“老大进来坐。” 邬瑾腹中又是一串长鸣,邬母抬脚就往厨房走:“快去烤火,我去给你煮碗面,给你留着汤的。” 邬瑾迈步进大屋,脱去鹤氅,搭在床栏上,这时才发现这件皂色鹤氅看着平常,里面却不知是什么皮制的,触手柔软暖和,就把鹤氅翻了一翻,遮住里衬,以免爹娘不安。 他见邬意睡在床板搭的小床上,睡的雷打不动,就上前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去。 转身接过邬父手中火箸,他拨开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块炭:“爹,要不要解手?” 邬父摇头:“我自己能去,现在路上冷了吧。” “冷,我明天去称一秤炭回来,饼铺里还暖和吗?” “不要去买,今年什么都贵,饼铺里暖和的很,别看你现在挣的多了,往后花销也呢,你也到娶亲的年纪了。” 邬父看看熟睡的邬意,低声道:“我和你娘商量了,你挣的银子都给你攒起来,明年春闱过后,就给你买座宅子,好说亲事。” “亲事不着急,”邬瑾笑道,“程廷也没订下来。” 邬母端着滚烫的碗进来,放到邬瑾跟前:“怎么不急,过完年你就二十了,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明年先把宅子置办好。” 邬瑾接过筷子:“宅子可以置办。” 邬意闻着香味,窸窸窣窣翻了个身,爬起来看着邬瑾:“哥......你回来了。” 他打了个哈欠,吸溜着口水,伸长脖子想看看碗里有什么,邬母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又把他摁进被窝里:“你哥就吃一碗面,你还馋嘴,晚上没吃够?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就光长一张嘴,一点脑子不长!” 邬意只好缩回被窝里,闻着煎鸡蛋的油香气,还带着羊肉汤的香气,暗暗咽口水,片刻后,忽然道:“阿娘,置办什么宅子?咱们有银子置办宅子了?” “没有!”邬母一听他开口,心中立刻打起了鼓,张口就道,“你老老实实还你的债,你哥好不容易挣点银子,还要娶妻,往后一大家子要养活,你再敢给你哥添麻烦——” 她一咬牙,说了句狠话:“就把你分出去。” 邬意伸手将被子蒙到脑袋上,气道:“我只是问一句,防贼一样防着我,分就分!反正我要还债还到老!” 邬母扯开被子,揪着耳朵教训他:“到时候你讨饭都没路!” “没路就没路,饿死算了!”
第151章 杂事 母子二人气冲冲地拌起嘴来,邬父板着脸在一旁,手里已经攥好了巴掌,随时等待时机要给自家老二抽上这么一下子。 邬瑾旁若无人,吃完面,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汤,将碗送去厨房,洗了把脸,又走了进来:“阿娘,我明晚不回来,要歇在莫府,不必等我。” 邬母停下来,点头道:“好,那里睡的屋子暖不暖和,要不要带衣裳?” “暖和,”邬瑾伸手取过床栏上的鹤氅,搭在臂弯里,俯身在邬意额头上摸了一把,低声道,“老二,不要说气话,恶语伤人,阿爹阿娘辛苦一日,你怎么还伤他们的心。” 他神色和声音都是温柔的,并没有过分的责备邬意,邬意哼了一声,闭上嘴,不说了。 邬瑾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睡吧。” 邬意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住了脸。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连累了家里,他每天在饼铺里忙,饼卖不完,还要挑出去到处叫卖,回到家里,爹娘动不动就训斥他,他也辛苦,他也委屈。 邬瑾看到了他的委屈,他那委屈就随之流淌出来,悄悄濡湿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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