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在桌案上搜寻片刻,随后从瓜子壳和画册里刨出来一个账本,打开看了两眼,食指敲了敲桌面,有了主意。 自从战事之后,给官员的上供就减少了两成,今日算账时,他自作主张,将给莫府的供奉再减少两成。 他提起笔,修修改改,把王知州等人的供奉全都改的和莫府一样少,仰头对外面大喊:“苏名泉!” 苏名泉在耳房里答应一声,擦了擦嘴,带着满身的烧鸭气味走了进来:“大爷。” 刘博玉将账本递给他:“送去账房,让他们按照我的来,要是王知州他们问起怎么又少了,就说战事不断,又有蝗灾,刘家还不能用骡子,只能请他们体谅。” 说罢,他心里暗暗一笑——其实越乱,他们挣的更多。 同时他脑子里浮现出王知州七窍生烟的面孔:“怎么又少了,蝗虫是吃胡椒子还是吃象牙!” 他嘱咐苏名泉:“一定要告诉他们,若是能用骡子,这状况就会好很多。” 苏名泉用油手接了账本出去,刘博玉的心情好了不少,认为自己这一招使出了借力打力的高明。 一高兴,他兴致勃勃抓起一把瓜子,边磕边走,意图赏月,哪知他刚走到院子里,一朵乌云猖獗地飘来,将月色遮了个无影无踪。 他看着这个变天的模样,暗骂一声扫兴,重新坐回去看画册了。
第148章 分别 翌日四更,果然变天。 邬瑾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让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洗漱过后,坐在灶膛前烧水,等水滚了,在粗瓷茶碗中放上一点碎茶叶,冲上一碗茶,吹散碗上浮末,又吹散热气,坐下来一边烤火一边喝。 慢慢喝完茶,身上寒气尽数驱散,四肢百骸都随之熨帖,起身舀水添进锅中,他正要淘米煮粥,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起身出去开门,就见莫聆风站在门外,身后是殷北和殷南。 莫聆风肿着左脸,“嘶嘶”地吸气,见他开门,小幅度地张开嘴:“我现在就走。” 邬瑾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往后退了一步:“等我一下。” 他扭头回去,将锅里添满水,铲灶灰堆上柴,拍了拍手,去取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将幞头戴上,又急忙掸去衣襟上浮尘,到了门口,笑道:“我送你到马场。” 随后他用冰凉的手触碰了一下莫聆风左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又发出嘶嘶的声音:“点了药。” 邬瑾收回手,只觉得指尖滚烫,和莫聆风并肩出了十石街。 殷北牵马给邬瑾,二人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往马场走去。 凌晨,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两声犬吠,越发显得街道空荡幽静。 秋风萧瑟,渐风渐雨,渐霜渐冷,残月当空,照着这座日渐寂寥之城,宛若照着一片空寂之谷。 马蹄翻掌,响的秩序井然,莫聆风含含糊糊开口:“昨晚家里差点进贼,我还是在堡寨中更安全,所以提前走。” 邬瑾心中一跳,很快面色如常:“好,再过半个月,我就进京,再见面,就是明年三月了。” 莫聆风张嘴就道:“京都的糖......哎哟!” 嘴一下张的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登时骨头、牙齿、面颊、太阳穴,像是被一只大手重重攥了一把,灵魂险些从天灵盖里飘出去。 她眨出几滴眼泪,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连头都不敢大动了。 邬瑾停住脚步,探身道:“虫齿药带了吗?” 莫聆风跟着停下,含泪点头。 邬瑾伸手:“我再给你点一点。” 莫聆风从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药匣,递给邬瑾,邬瑾扭头让殷北用火折照明。 火折子微微亮了,殷北小心翼翼凑到莫聆风面前。 邬瑾就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打开药匣,药膏好似碧玉,药气清凉,还夹杂着一股胡椒子清香,中间空了一小块。 邬瑾没有找到可以挖出膏药的东西,便伸出右手食指挖出来一小块,低声道:“啊。” 莫聆风缓缓张嘴,无法张的太大,火折能照出来的,只有红润的嘴唇和湿润的舌尖,藏在深处的牙齿,却是一个都看不到。 邬瑾弯下腰,往莫聆风嘴里瞧,莫聆风含混着道:“左边下面,第二颗。” “火给我。”邬瑾左手从殷北手中取过火折,小心凑近,往里张望,隐约见到左边下方第三颗牙上,有个小小黑点,并不是莫聆风说的第二个。 他立刻将沾了药的食指伸进去,要将药抹在病齿上。 病齿一触既痛,莫聆风立刻眼泛泪花,脑袋不由自主往后缩:“唔......” “别动,不要动,”邬瑾连忙将火折递给殷北,一把按住莫聆风的后脑勺,莫聆风越是挣扎,这只大手就越是压着她往前靠,不容她躲闪,不容她拒绝。 莫聆风气息滚烫,喷在邬瑾面上,邬瑾紧张地冒了细汗,眼前失去光亮,只能屈起点了药的食指,用中指在牙齿上划过,数到第三个时,火速将虫齿药点了上去,然后抽出手,直起腰,松一口气。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旧帕子,擦了手,又抬手抹去那一层汗:“好点了吗?” 李一贴的药果然是名不虚传,立竿见影,莫聆风觉得口中清凉不少,痛意暂缓,当即笑了一下:“原来我抹错了。” 她怕痛,不让奶嬷嬷抹药,一定要自己动手,结果那牙好像哪里都痛,偏偏那个病齿不痛,她那么一抹,也不知道抹到了哪个牙齿上。 “不要再吃糖了,”邬瑾盖好虫齿药,交给她放好,“实在想吃,吃完要用浓茶水漱口。” 莫聆风收好药匣,张了张嘴,感觉说话都舒服不少:“京都的糖,要记得带。” 邬瑾见她脸没消肿,仍旧是不忘记糖,笑叹一声:“好,我记着。” 两人继续前行,邬瑾看着天色渐明,心里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天永远不会亮。 但是这路不禁走,没说几句话,就走到了马场。 娘子军先行,早早在马场列队等候这位害虫齿痛的小将军,莫聆风扭头看向邬瑾:“我走了。” 邬瑾点头:“保重。” 莫聆风带着殷南牵马上前,翻身上马,对着邬瑾一摆手,挽住缰绳,调转马头,双腿有力一夹马腹,扬鞭打马,往前奔腾而去。 邬瑾牵马站在原地目送她。 天幕已成黑白相交的碧玉色,照亮了莫聆风今日穿的的绢甲。 护项、护胸皆是碧绿颜色,上绣着银色祥云,两臂护膊、腰群上,是朱红色鳞甲,也吊坠着绿色绸边,是昏暗天地之间一抹鲜艳的颜色,她扬鞭策马,河岸边轮值的士兵避让至两侧,垂头拱手,目不斜视。 邬瑾站着未动,直到莫聆风一行人走远,都没有动。 他看她是春日风,夏日雨,是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马场并非久留之地,他站了片刻,便和殷北回城,将马交给殷北,他没去莫府,而是回了十石街,敲开黄牙婆家门。 黄婆蓬头垢面,正在天井里给人叠金银包袱,听到敲门声,随手将头发一包,上前开门,本以为是主顾上门,未曾想打开门一看,竟是邬瑾。 “哎哟!”她嗓门一下子亮了起来,又得意又高兴,喊的整条街都能听见,“邬解元起的好早,这天刚亮,就上老身的门,莫不是想请老身做媒?” 说罢,她把门彻底打开:“快请进,听说解元公又去莫节度使府上当差了。” 等邬瑾迈过门槛,她又扯起嗓子喊:“死妮子,赶紧梳洗泡茶!来了贵客!” 屋子里立刻有姑娘应了一嗓子,黄牙婆推搡着邬瑾要往屋子里走,又想扭身关门,没曾想邬瑾一手撑住了门:“婶子,多谢茶,就在这里说吧。”
第149章 套话 “那哪行。”黄牙婆用力搡邬瑾,没想到邬瑾看着不壮,身上却是一块块的硬实,她咬牙再加把劲,邬瑾脚下生了根似的,仍是纹丝不动。 她气喘吁吁地停手,恨声道:“邬解元也太防备老身了,难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厢刚说完,里面那姑娘就打扮的姹紫嫣红出来了,见了邬瑾,垂眸道:“瑾哥哥进来喝口茶吧。” 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香气,是急急忙忙往脸上扑了香粉,两鬓上还沾着粉。 黄牙婆冲她使眼色,她就慢慢走过来,邬瑾坦然对她一笑:“我不喝茶,我和你干娘在这里说话,你不便听,进屋去吧。” 他松开挡门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银子,递给黄牙婆:“婶子方便吗?” 黄牙婆把银子放手里一抓,掂量着有了两三钱重,眉开眼笑的把银子牢牢抓在手里,伸出拳头去:“拿去拿去,婶子还能要你的,方便、方便。” 她扭头一瞪干女儿:“还不快滚回去。” 那姑娘让她喝骂的面皮通红,又暗暗松一口气,颠着两只脚回屋去了。 邬瑾推开黄牙婆的拳头:“婶子拿着,请您解我疑惑。” 待黄牙婆喜滋滋收回了手,他便道:“王知州属下毕同知,他有个和我家老二差不多大的儿子,婶子穿门入户,可曾听说过?” 一听是官衙里的事,黄牙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又舍不得手里的银子,就作个不知道的样子出来,大摇其头:“大户人家,我进去不得,并不知道。” 她摇她的头,邬瑾问他的话,互不相干:“州判夫人给同知府做保山,前往莫府提亲,门不当户不对,是婶子您出的主意吗?” “那不是,”黄牙婆立刻摆手,“这种事情,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我连个边鼓都没敲。” 邬瑾听了,便知道此事凑巧了,黄牙婆正好在场。 他和颜悦色:“婶子没敲边鼓,是好事,否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莫节度使的妹妹,同知夫人都敢肖想,程夫人和程家大姑娘轻饶不了她。” 黄牙婆知道程、莫两家结过亲事,也知道程家大姐的威名,战战兢兢道:“程大姑娘出了门子,还管娘家的事啊。” 邬瑾一笑:“出了门子,难道她就不姓程了吗?” “那也是。” “不过婶子既然没开口,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就不必忧心了。” “我……我就附和了几句……” “婶子不该附和,只是同知夫人和州判夫人,婶子怎么就怕了?” “怕?知州夫人也在呢,我那不是怕,是尊重。” “王夫人和同知夫人关系很好吧,不然也不会给她提亲事。” “可不是,要不是在同知府上,我还看不见王夫人呢。” 邬瑾听到这里,就已经十分清楚了,拱手告辞:“婶子忙吧,晚辈告辞。” 黄牙婆和他闲聊了几句,聊的云山雾罩,不知所谓,看着邬瑾姿态潇洒的离去,又捏了捏手里的碎银子——这几句话这么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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