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姣闻言眼睛都亮了,“这么快就算好了啊?” 刘延武笑了笑,“哪里算快了。” “怎么不算,”南宫姣撅唇,拿过来大致翻看着,“要我一个人,起码得十天半个月了。” “为小公主效劳,是应该的。”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刘叔自小到大陪伴我,我对刘叔好才是应该的,没怪我又给你安排活儿了就成。” 南宫姣捧着脸凑过去,不就是互捧嘛,刘叔肯定说不过她。 刘延武却没止住话头,慈祥的笑意刻在面上般,含着某种切切的期望。 “小公主,再怎么样,您是主,我是奴,为您分忧是应该的,但……” 迟疑了一下,到底将话接了下去,“您为我以身涉险,却是不该。” 这件事在他心中翻滚多日,灼心烧肺。 “以身涉险?”半个多月过去,南宫姣一下没想起来。 刘延武缓缓垂下眼眸,南宫姣看着他,恍然:“刘叔是说松鸣鹤?” 刘延武默认。 南宫姣笑了,“不过一件小事,怎么就算得上以身涉险呢?还不是当初刘叔不明说,我只能替刘叔决定,给他选个死法。” 这哪是以身涉险呢,这分明是这些年来,那么多恩恩怨怨最好的结局。 刘延武急了,“有了这一遭,他们迟早会知道是您弑杀先帝,万一新帝也知道了……” “没有这一遭,他也迟早知道。”南宫姣敛了笑容。 “如今我们做的,与这些相比,逆天都不足以形容,何必为了小事烦忧?” “怎么就是小事呢,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当年便是在小事上不留心,才落得这般下场。小公主您所谋之事容不得丝毫差错,怎能平白无故得多交出去一分把柄。” 南宫姣沉默,目光已有些冷了。 她知道刘叔的担心,可若连想做之事都不敢出手,那何必冒这个险,干脆就如之前姨母所说,领着澜瑛阁偏安一隅得了。 她就是为了能做想做之事,能让周围人不必有这般顾虑,能让昔日种种沉冤昭雪,才最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又扯出一丝笑意,“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人要害我,又怎会是因为多杀一人。我心中有数,刘叔不必如此担忧。” 起身,长长的鲜红衣摆随风扬起,与亭周幕帘共舞。 “时候不早了,刘叔便……” “小公主,”刘延武跟着站起,仍苦口婆心,“您母妃生前万般嘱托,要我竭尽全力保护您,若因我的事害了小公主,百年之后,我又有何颜面去拜见贵妃娘子啊。” 南宫姣那一丝笑意也没了,“是我想杀,与刘叔何干!别忘了,除了当年你的事,这些年多少次我因他险些被害。在我眼中,松鸣鹤与先帝一样,都必须得死。” 面对她再重的言语,刘叔的目光始终含了分温和包容。 南宫姣在这样的目光下软下了神情,轻叹口气,走到他面前。 “这是真话,刘叔便当是顺手的事,不必有负担。” 刘延武动容。 虽是这样说,可他清楚,若不是为他,小公主断不会亲自动手,最多派个阁中死士,神不知鬼不觉,才是真正的稳妥。 他万般爱怜,暖流滚上心头,“我知道公主苦心,这次便罢了,以后可千万不要为了我,或为了底下的人这般,再来一次,便是我等万死也难辞其咎。” 南宫姣抚了下刘叔的肩膀,手沿着衣袖下滑,托着小臂扶他起来。 不置可否,反道:“那我也知刘叔苦心,这次也罢了,若以后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必不能饶。” 这一句,是上位对下位,近乎于命令。 在刘延武眼里,是小公主的反抗,更是小公主的关心。 可他无可奈何,甚至因此,心间涌上的暖流怎么也压不下去,涌到眼睛里,热泪盈眶。 “时候不早了,用膳吧。”南宫姣将先前没说完的话说完,率先向殿内走去。 卫瑛是忠实的守护者,且只是南宫姣一人的守护者,此刻目不斜视,自刘延武身畔路过。 庭院角落,回来不久的澜淙此时方上前。 只听了半截,抓心挠肝地好奇,使劲向卫瑛使眼色,结果这家伙倒好,完全当没看见。 他只能追上来,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同跟在主上身后。 刘延武立在原地,遥遥看着,叹了口气。 自古帝王无情,小公主这般,表面最是无情,内里却又最是有情。 也不知这样的性情,是否有朝一日,真成了挡在那条路上的阻碍。 …… 夜半,澜淙抖机灵地摸到刘延武房中,掩耳盗铃地慢慢推开门,悄咪咪探进去一个头,“刘叔?” 刘延武还在挑灯,整理今日新送来的账本,听见声儿,头也不抬就知道是澜淙这小子。 “怎么?来给小公主当说客?” “哪能啊,”澜淙清了清嗓子,腆着脸挪了进去,“嗐,我就是不小心听了几句,好奇嘛,又不能问主上,只好来寻您了。” 刘延武在翻页的空隙瞥他一眼,笑着摇摇头,“你呀,唯恐天下不乱。” 澜淙毫不客气在对面盘腿坐下,小臂撑着桌案,身体向前,“八卦乃人之常情,天性如此,及时行乐才好,何苦压抑自己。况且都是自家人,说说也不妨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问小公主不成,那庭院里随意拉来一个内侍暗卫,还能不知来龙去脉?” 澜淙笑意半分未减,身体直了回去,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个折扇,慢悠悠地摇着,“刘叔,看破不说破嘛。” “您啊,就是太较真儿,主上的性子,认定了的事从不会变。俪妃娘子都没法子,您何苦凑上去?” 刘延武手中笔停住,语气淡淡,“我等死不足惜,小公主金尊玉贵,若不为我便也罢了,为我涉险,何苦来哉。” 澜淙诧异,“您真这么以为?” 又道:“主上将你看做家人,再说,岂不伤主上的心?” 刘延武未答,提笔继续。 他是曾经的状元郎,是在朝中风头无量的青年才俊,就算那之后流落宫中,任人欺凌,也从不曾落下这一身笔墨功夫。 最困难的时候,一根树枝当笔,一捧黄土作纸,照写得了四书五经、楚辞离骚。 那字是自小的工夫,而今已至大成,朝中大儒也仅仅比他更老练些,单论风骨造诣,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字如其人,走笔游龙却不锋芒毕露,肆意圆润巧妙合一。 肆意是本性,圆润是这十几载天翻地覆的磨难,虽磨平了许许多多的棱角,可也因此显露出如珠似玉的盈盈光泽。 一笔一划写在账本上,规规整整填在竖直墨线的正中,井井有条,自成一格。 细细讲来,或许有些大材小用,可他早已甘之如饴十几载。 永陵二年之前,他的命是自己的,为他的抱负,他的风骨。 永陵二年之后,他的命是贵妃娘子的,是小公主的,贵妃娘子去后,他余生唯一的意义,便是要小公主平安顺遂。 他的不甘乃至仇恨,被他自己深深埋起,他不允许任何事任何人,有碍于小公主。 包括他自己。 澜淙看他这般模样,渐渐明了,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卫瑛。 他大概懂得,也看清了他们,可并不代表认同。 ----
第26章 忧心 “刘叔,”澜淙叹道,“很多事,就算您本身不在意,可当主上在意,当下属的,也该去在意。大事另说,小事言谢便可。” 刘延武抬眼,没想到一向肆意而活的澜淙竟有这般觉悟。 想了想又觉得正常。 别看这家伙表面吊儿郎当、风流不羁,实际却是个明白人,认真说起来,在这含凉殿中,再没有谁比他更懂得洞察人心。 也是因此,平日里听得他与小公主说说笑笑,乃至在公主耐性边缘疯狂试探,众人才见怪不怪。 刘延武:“你是说我不识趣儿?” 澜淙哑声,无奈。 这夹枪带棒的…… 干脆带了些调侃的语气直言:“是您太识趣儿了。” 刘延武失笑,“行了,也别在我这儿多管闲事了,回去歇息吧。” 澜淙该说的也都说了,遂起身,桃花眼轻垂,“走了走了,不惹您烦。” 刘延武头也不抬,抬起胳膊肘儿摆了摆,示意他赶紧出去。 澜淙没忍住悄悄瞪了他一眼,迅速溜了出去。 等到房门关上,刘延武才停笔,轻轻叹了一口气。 夜已深。 灯芯长了,蜡泪堆叠,火光跳了老高,几缕黑烟直直往上升。 刘延武看到,拿起桌角的剪刀,将灯芯剪短,拿开时手抖了下,差点将剪刀掉了压在蜡烛上。 稳住手,惊出了一身冷汗。 整理好账簿,起身准备歇息时,才发现,这冷汗哪是因着被惊到呢,是他跛了的那条腿又从骨子里泛出疼来。 刘延武弯下身子,手费劲挪动这条不听使唤的腿,咬牙忍着挪到了床榻边,喘着粗气囫囵躺下,再没半分力气。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天不亮,南宫姣就亲自领着泗垣敲响了刘延武的门。 她记挂刘叔的腿,自幼时一直记到了现在。 像某种感应般,每次刘叔腿疼时,分明不曾告诉任何人,可她就是能知道。 进了门,南宫姣抱臂立在门口,冷着脸看泗垣为他看诊。 冷面的威力巨大,屋内的每一个人大气儿都不敢出,动作间摩挲袖子的声响清晰可闻。 腿疾已有多年,要治好也不是一回两回的工夫,甚至一年半载的都算得上快了。 治疗期间,所受痛苦比平日里发病时更甚。刘延武已经算是非常能忍的了,此刻依旧痛得不时溢出压抑的痛呼。 南宫姣面色越来越沉,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往下沉。 刘延武脸色惨白,冷汗从抖着的皮肤不断滴下,开口时气力有些衔接不上,字句断断续续:“您,您先出去吧,这般,连大夫,都紧张了。” 仰头看着他的小公主,竭力弯起唇角,挤出一个不成样子的笑容。 他实是不想让小公主看到他这般模样,也不忍心让她跟着他一同难受。 南宫姣也明白,抿唇,转身走了出去。 也没走太远,十分不讲究地,就在几步开外的楼梯坐下。 门关上,里头的声音半分听不到了。 南宫姣不由攥紧了手指。 这种时候,看不到要比看得到更让人担心。 南宫姣想到过往,想到她从小到大,一次次满怀希望地寻大夫为刘叔诊治,又一次次地失望。 越失望,她越担心,担心病情恶化,担心刘叔因为痛苦年年岁岁地越来越煎熬,担心腿疾无形中夺走刘叔的寿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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