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担心,她越等不及去寻新的大夫。 她不信,这世间就没有能治好刘叔腿疾的人。 到了如今,这情绪偶尔会进入梦中。 或是梦见刘叔的腿彻底好不了了,只能卧床日日受着折磨。 或是梦着得遇回春的妙手,刘叔被彻底治好,能跑能跳,还能使一身武功。 梦醒,或是后怕,或是怅然若失,总归难过。 于是每一场治疗,都像是豪赌,赌人事,更赌天命。 南宫姣弯弯唇角,祈祷般仰头遥望那光亮处。 望晨光渐亮,成了暖洋洋的杏黄,自大大敞开的殿门波光粼粼地淌进来,为光可鉴人的青砖镀上了一层金色,也淹没南宫姣绛红衣袖中垂下的嫩白修长的柔夷。 光久久未移开,直到静谧的脚步带来了两个高大的身影,并肩而行,躬身停在南宫姣面前两步开外。 挡住阳光,也带走了她指尖的暖意。 “主上,澜瑛阁最新的奏报送进来了。” 南宫姣知道,最近几日,每日这个时辰,奏报都会直接送入宫中,澜瑛阁内无数事宜、千头万绪,都等着她拿主意。 她身上背负的远远不止自己,不止几人几十人,她背负的,是数千数万个家、乃至氏族的希望。 这些年,百姓饥苦贫寒,乃至饿殍遍地。 在众多人眼中,澜瑛阁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菩萨,无论世道如何艰难,只要入了澜瑛阁,哪怕只是个临时的帮工,也起码能有一口饭吃。 于是朝廷越荒唐,越不作为,澜瑛阁的影响力就越大、越广。 京畿还好些,越是荒凉之地,受官绅贵族压迫越重,澜瑛阁的地位就越神圣。 连朝廷都无可奈何的所在,无人不心向往之。 自然,也有另一些人,无时无刻不想着除掉澜瑛阁。 这些奏报之中,日日都有一大半儿是关于此事。 南宫姣让他们搬来桌椅,临时立了屏风略挡了挡阳光,一头牵挂着屋内的刘叔,一头一份一份地据奏报上的内容给出批示。 日头渐渐高了,淌进来的阳光如潮水般退去,金色河流变成了耀眼的白,一点点缩到了赤漆泛着褐色的,高高的门槛外。 屏风撤了下去,古朴的雕花大梁高悬头顶,彩漆雕绘艳丽华贵,却被南宫姣一身红装衬得黯淡,更比不上那一张姝丽面容。 玉指纤纤,轻轻合上面前一份奏报,静悄悄起身,淡淡一句:“行了,都发出去吧。” 就要往刘叔屋里走去。 却忽闻卫瑛开口:“主上,午膳备好了。” 南宫姣回头。 什么时候,卫瑛会开口说这种话了。 卫瑛垂眸,“您不妨用了再去。” 南宫姣:“有话直说。” 卫瑛看了一眼房间的方向,抿唇不语。 南宫姣直直看着他,忽而轻笑,“澜淙让你来的?” 卫瑛低低应了声是。 南宫姣了然。 如他所愿,往外走去。 入了前厅,午膳备好是真,桌边那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也是真。 南宫姣就当没看见,径直往上首一坐,执起筷箸施施然用起膳来。 澜淙和这人打着哈哈,也请他一同上桌用膳。 卫瑛默不作声立在南宫姣身后,视线微微低垂,耳听八方。 来人名唤哲牵,是新任的内卫指挥使,道是奉皇帝令,来请她这个长公主殿下。 是的,新帝登基,她这个帝王姊妹便成了长公主,登基大封前朝后宫时,后宫里头一个就是她。 甚至在皇后之前。 你来我往的机锋声里,南宫姣慢条斯理吃了顿饱饭。 筷子往桌上一搁,轻轻一声响,澜淙咽了声,哲牵也随着一同看过来。 南宫姣款款微笑,“我一介深宫之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镇国将军这样的大英雄说话,便不擅自叨扰大将军了,烦请您代我向大将军致歉。” 什么皇帝令,皇帝令,能是指挥使来传? 哲牵面上顿时不自然,清了清嗓子。 无论真实目的怎样,让人一眼看穿,他还在这儿说了半天,面上实在臊得慌。 皎月公主这个软柿子,也没意料之中的好捏。 哲牵危险地眯起眼睛:“长公主殿下是定不肯跟下官走了?” 南宫姣清凌凌一双眼带着浮于表面的笑意,看着他,一声未作。 再怎样,她也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大长公主,镇国大将军权势再大,也不至于就这样大喇喇带走她。 能有什么,无非是想借她来探澜瑛阁的虚实。 如此,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哲牵更不可能做这样顾头不顾腚的事。 哲牵好大一个没脸,面色沉下来,“公主……” “待过两日,我定亲自去向皇兄请罪,便不劳指挥使烦心了。” 这是连他的最后一句也堵了回来。 瞪了半晌,南宫姣一派老神在在,气得哲牵狠狠一甩手,领人直接走了出去。 “宫中真是,从不缺这样的人。走了一个松大监,又来了一个什么哲牵。” 澜淙看着这人的背影,凉声道。 “他们不是同样的人吗?”南宫姣冷笑。 松大监与镇国大将军,无非一个没本事些,一个有本事些,都是野心勃勃之辈。 何况,对于镇国大将军来说,自己的亲外甥当皇帝,权势地位更上一层楼,朝野之内无人匹敌,自然肆无忌惮。 “你们也快些用吧,让重新上一桌。” 南宫姣离席。 此刻才终于腾出空去看刘叔。 刘延武那间房向阳,此刻却关了窗拉上帘子,药薰艾灸的味道扑鼻。 床榻那边垂了床帐,里头掌着灯,隐隐在帘上映着些影子轮廓。 南宫姣顺手带上门,停在门口,里头时不时的痛呼已经嘶哑,听着让人心揪。 半晌,里面一直不曾停歇。 这样的治疗,对于大夫与病人来说,都是考验。 南宫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回身,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一句两句的安慰关心,也只会打扰。 门合上,门两旁的守卫低身行礼。 “警醒些,里头有任何不对,立刻来报。” 两人应是。 这两位是为了今日,特意抽调入宫的暗卫,与他们平日里的职责相比,守门的活儿实在再轻省简单不过。 自早到晚,一直到三更天,泗垣才从屋内出来,勉强精神写了后几日的药用方子,出门时走路都打颤,被澜淙粗鲁提溜着送出了宫去。 床帐被轻轻拉开一些,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火,也足以看清,刘叔昏在床榻上虚弱的模样。 其实午后不久他精神便支撑不住了,一直到治疗结束,昏过去好几回硬是让泗垣生生想法子叫醒,最后结束终于可以放松时,只一瞬息就彻底昏了过去,动也不动。 含凉殿伺候人的内侍终于派上了用场,为他擦身守夜不在话下。 ----
第27章 清谈 说去寻陛下的话,并不是说说而已,南宫姣早先便有这个打算。 新帝登基,拜见谢恩是应有之义。 前头可以说是身子不适不便前去。 而今大半个月过去,前朝后宫都自乱象中稳定了下来,皇帝想必也适应了眼下窝囊的日子。 此刻前去,不至于撞到枪口上,也刚刚好是她明面上身子养好的时候,再是合适不过。 南宫姣换上大长公主的朝服,梳了高高的发髻,别上九凰簪,并炼玉凝金步摇等一套头面。 收拾妥当后,手交于腹前,行进时步摇轻曳,仪态万千。 超一品的服饰极尽华美之能,已勉强有些帝王衮冕天下至尊的威势,只是若真拿来比较,还是远远不及。 南宫姣走到立式的大铜镜前,镜中人妆容浓艳,眼神坚定。 她轻轻眨了下眼,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眸中透露着出水芙蓉般的无辜之感。 就像一个真正在宫中娇养长大的,未闻世间苦难的皇家小公主。 十六岁,对于公主来说,确实算不上大。 永陵史上,凡是公主,及笄之后,要么出降要么和亲。 出降年龄都不会太小,宫里头留到二十几也是有的,和亲呢,除非局势紧张到刻不容缓,否则万没有叫公主刚及笄便嫁人的道理。 故而历史上,常有公主掌宫务的例子。 若宫中有皇后,太后会将宫务尽数交给皇后。 若皇后身子不适,或皇帝年幼尚未婚配,亦或皇后身故继后尚未迎入宫中,此时都是由已及笄或将要及笄的公主代掌宫务,而不是后妃。 后妃即是妾,哪怕是帝王之妾,也是万万不能坏了尊卑的。 所以德妃、乃至她的母妃贵妃、姨母俪妃,才在许多事上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而德妃能有今日,能入宫稳稳当当坐在高位上,多是因着当年与皇后的姐妹情深。 不然哪怕有镇国大将军撑腰,被皇后料理了,也没处说理去。 自古以来,这种观念深入骨血,更何况是在帝王家,皇后对于后妃有着生杀掠夺的决定性的权力,皇帝大多不会太过干涉。 帝王薄幸,再喜欢,这个没了,也能换下一个。 世间哪有那么多死生不渝的情感,多是寻欢作乐,甚至美人儿的面孔都记不清。 南宫姣想着想着,想到了如今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尽是些就比宫女位份稍高一些的侍妾。 家国飘摇,许多原先的高官氏族之后而今皆孑然一身,在后宫中活得下去都算好的,更别说正经的名分了。 过去风流倜傥流连美人怀的三皇子,现在想必连寻欢作乐的念头都少有了吧。 不然再怎么,登基这么久,后宫之中也得多出几位妃子来。 南宫姣顶着这一身华贵繁冗的行头,乘辇来了含元殿。 先帝常待的麟德殿其实是历朝举行大型宴会的场所,并不作帝王居所,只是他为了享乐,主动吩咐,搬去了那处醉生梦死。 新帝登基,一来拨乱反正,二来先帝于麟德殿身亡到底不祥,便遵循旧例择了皇宫前朝正中的含元殿作为居所,方便日日临朝处理政务。 到了正殿门口,登上陛阶,南宫姣正要劳烦内侍通报,却被自偏殿而出的皇后叫住。 侧身,看到皇后一脸无可奈何地摇头,“皇妹稍候,陛下这会儿正在气头儿上。” 南宫姣行了一礼,“皇嫂,可是里头有人?” 皇后颔首,“待他出来,皇妹再去拜见罢。” “皇嫂可知是谁?” “是个术士?”说起来皇后也不十分确定,只道,“陛下近来喜爱得紧,常召他清谈。” 说着,引她入偏殿。 偏殿已烧上了地龙,宫侍伺候着南宫姣解开外头罩着的裘衣,一身轻松地随皇后入内,于榻边对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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