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瑛立在桌边,一份一份整理着奏报。 澜淙吹亮门口放着的火折子,将屋内烛火全部点燃。 他啧了一声,“这么暗能看清个啥,眼睛不打算要了?” 他走到卫瑛面前。 卫瑛觉得碍眼,侧过身换了个地方看。 澜淙摇头叹息,“哎呀呀……” 说着,掏出一把折扇唰的一下打开,在手里摇啊摇。 凹了个造型,端的是风流倜傥的俊美郎君。 “有些人啊,心里头明明一直都放不下,好兄弟送上门来给他出主意,他还嫌弃,真的是……不识好人心呐。” 卫瑛的手顿住。 他不该听的,他该把这家伙立刻赶出去。 “卫瑛,”澜淙又是唰的一下,收起折扇。 他深深看着卫瑛,卫瑛竟也没动。 “这样一直下去,她快乐时你没资格一同分享,她悲伤时你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就默默看一辈子……不,或许没有一辈子,或许事败,或许哪日出了意外,就是天人两隔。到那时,你真的甘心吗?” “就算甘心,可你比那个燕昀质子差在哪里了,要亲手把伤害主上的权力交到他手上?” 卫瑛蹙眉,“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 “他一直献殷勤,想方设法帮助主上,主上已经信任他了。未来主上若真有一日动了心,若那时那个质子有什么好歹,或做出什么伤害主上的事,主上难道不伤心吗?” 卫瑛沉默。 答案是肯定的,他们自己人,都知道主上再重情不过。 “卫瑛,”澜淙加重语气,“他背后不简单,主上信任他,难道他就是好的吗?” 卫瑛后退一步。 抬眼,眸中的冷色与适才的南宫姣有的一拼。 连冷色中的漠然都有些相似。 只是一个是眸中所见皆是死物,一个,是将自己视作那个死物。 他只做主上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有些情感,尽可以埋进心底的坟墓。 “我只知道,主上所愿,便是我所愿。” 澜淙简直想敲开他的脑袋看看,看那里面是不是只装了石头。 “哎不是,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个态度!” 这小子当初拉着他趴在栖凤宫对面整整一夜,完了还因为他的调侃对他大打出手。 那时候可不是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 “以前是我不对,”卫瑛竟然道歉,“因此伤你,若你在意,可以打回来,我不会还手。” 澜淙一口气堵在胸口,咬牙拿手指点着他,噎了半晌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心里骂了句扶不上墙的烂泥,直接甩袖走了。 他怕他再待下去,真忍不住对这家伙出手。 他活了这小半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窝囊的事。 现在倒好,他的好兄弟帮他把窝囊两个字写了个彻彻底底。 他就多余管他。 在阁里走了两圈,哪哪儿都不对劲,干脆又回了宫中。 进了内殿一看,刘叔在主上门口徘徊,还没进去。 澜淙在廊道看着,一时竟有种冲动。 敲开主上的房门,不管不顾,将一切说开,就算坏了事,也是干脆利落,好过现在这样拖泥带水。 挪了一步,侧身靠在墙上,仰头看着梁顶长长叹了口气。 真要这么做了,卫瑛得恨死他。 刘叔应该也是。 他这不叫快刀斩乱麻,更像搅屎棍,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房间外的声音,南宫姣在里面都听到了。 又似乎像没听到。 她跪坐在矮榻上,跪坐在烛光的阴影里。 闭上眼,似乎还能感受到皇后柔软温暖的拥抱。 自幼时到现在,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柔弱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盔甲。 也一次次成了诱饵,引诱恶念,引诱欲摧残的双手牢牢抓住她的命脉。 很多很多本事,都是她真正命悬一线的时候学会的。 死在她手上的,没有一个不是该死之人。 她习惯以此示人。 分明,就算是皇兄,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可此刻,她想起皇后,涌上心头的,竟是愧疚。 愧疚。 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清晰地存在着。 ----
第47章 印证 南宫姣微低下头,勾起唇角。 她笑自己,笑自己坏事还是做得太少。 她是皇后,是皇兄的妻子,是镇国大将军手中拿捏得住的人。 迟早罢了,迟早,会刀剑相向。 赤脚踩在地板上,春日透心的凉意渗进血脉。 小巧的双脚,玲珑的脚趾,轻轻蜷缩。 脚步停下,飘起的红色鲛纱落下来,盖在雪嫩的肌肤,如梦似幻。 她轻轻笑起来,转了个圈。 长长的乌发随着扬起的裙摆在空中划过。 皇后若是见到她这副模样,还会喜欢吗,若是知道她手刃亲父,会不害怕吗? 永陵朝母仪天下的年轻皇后,是那么的纯洁无瑕,有着一颗未经风雨,剔透干净的七窍玲珑心。 有朝一日,知道所有真相,怕是会比镇国大将军之流都更厌恶她。 很多事,慕权势者看利益,慕情者,只认心。 纤纤玉指抚上心口。 心,这样美好的情感,何不妨细细体会,就当大梦一场。 南宫姣打开门,朝看过来的刘叔笑,“刘叔,有蜜饯吗?” …… 晨钟敲响,三月将至,柳絮飞扬。 白色马车在坊门外被守株待兔的黑甲卫一拥而上,马夫被从马车上粗暴地拽下来。 连着整辆马车都被压到了诏狱。 诏狱是关押钦犯之所,由直属帝王的黑甲卫负责,而今实权自然是在镇国大将军手上。 澜瑛阁的人手在暗处,一路跟着,看着宫中指挥使哲牵自内出来接应,与黑甲卫军卫一同押人进入狱中。 南宫姣知道后露出了兴味的笑容,“他们这是抓人抓到了自家头上啊。” 高高的阁楼上风都比别处大些,绵绵的柳絮轻盈地在空中打着转儿。 身着绛红宫裙的公主斜倚阑干,回眸艳色无双。 卫瑛愣了愣方低头回道:“镇国大将军应是从别处追查,自松鸣鹤的宅子查到了这个马车,与我们探查的方向正好相反。” “入了诏狱,结果不难打听。我们这边先按兵不动。” “是。” 南宫姣忽然想起,“听澜淙说,前儿夜里你去了趟澜瑛阁,可是有什么事?” 卫瑛指节一紧,喉头滚动两下,艰涩道:“并无什么要事,只是整理先前的奏报。” “还是你在整理?先前不是说了,让另安排一人吗?”南宫姣诧异。 卫瑛办事向来又快又好,她便也未问后续,没想到竟是没办。 “我……” 他,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说他因她心绪烦乱,只是为自己找些事做? 还是说他想着过两日也无妨,能让他有机会,再看看她落在纸上,一笔一划,锋利又不失柔美的字迹? 他都不能说。 南宫姣虽有疑问,但并没多么在意,更多是作为上位对下属的关心。 见状便主动道:“无妨,此乃小事,你做主便是,若觉得不妥,不找也行,我只是想让你少些辛苦。” 卫瑛松口气,心上漫着些暖意,却暖得空空荡荡。 他垂眸道:“多谢主上。” 南宫姣转回身,两只手肘撑在阑干上,前倾身体,扬起脸。 风吹着她墨色长发,也吹起淡淡的馨香,混着春日浅浅的气息,萦绕在卫瑛鼻尖。 卫瑛隐忍地低下头,手攥成拳,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心敲击着胸膛,似阵前万马奔腾,扬起漫天尘埃。 有一瞬觉得,他像一鼎煮沸却被牢牢盖住的汤,蒸腾的水汽几要淹没神智,麻痹着他,要他掀开盖子。 卫瑛稍稍抬眼。 在他眼中,主上的背影如嵌在胸口腾腾的热血,也如悬在他世界正中,火红的骄阳。 他却不禁偷偷采撷,画上了婀娜、旖旎。 一步,一步,他在被灼烧得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停住。 思绪的触手探出,自背后,握住主上纤细的腰身。 缓缓收紧,向前摸去…… 不行! 他呼吸猛然一颤,惊醒般后退一步。 “唉。” 这个瞬间,南宫姣叹了口气,回身。 “主……主上?” 卫瑛面色苍白,惊慌藏在镇静的皮囊之下。 南宫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看他。 叹道:“不知道皇帝那儿有没有消息。” 如果镇国大将军禀了陛下还好,若是没有,只凭诏狱里头的消息,不知起因,那也很难推断出事情的全貌。 卫瑛跟在她身后,听到此话,只能想起司空瑜。 朝堂上的许多事,皇帝连皇后都不会诉说,只有司空瑜与皇帝清谈时能偶尔窥得一二。 而司空瑜心思细腻,聪慧异常,他递给主上的消息,虽来源都是些蛛丝马迹,可至今未出过差错。 而司空瑜,是与主上直接…… 他的问句未泄露丝毫心绪,“可要属下派人去寻司空殿下?” 南宫姣在前面摆摆手,宽宽的衣袖被风吹起扇动。 他的主上,一举一动,或潇洒或端庄,都是世间至美。 可惜,只有他与主上两人时,他才不用担心他人,可以尽情欣赏。 主上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不急,就算能打探出来,也没有这么快。” 妒忌噬人心智,此刻他就想,凭什么呢,凭什么会有一人,都与他一样是为主上效力,却不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明明,世间除了主上的血脉亲人,便无人能配得上主上如此,都应俯首贴地。 卫瑛应着,如之前的无数次,“是。” …… 可这一回,南宫姣的猜测错了。 一切的起始,最先知道的,就是司空瑜。 甚至比镇国大将军还要更先一步。 消息来源便是是天机谷,詹添。 司空瑜还不知事时就被送往天机谷中,生母王后早殇,可以说,他就是天机谷老谷主一手带大的,且是他几位弟子当中最得意的门生,是他亲自选出来的下一任天机谷谷主。 他到底放心不下。 世间将乱,礼乐崩坏,仰仗天道的天机谷,也行到了一处分岔路口。 先祖训诫中,天机谷的使命说得明明白白,就是挽救世间的最后一方净土。 是制衡皇权的附加产物。 可并未说明,若当真需要起制衡的作用时,又该如何作为? 隐世不干涉,是否只是天下太平时候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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