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知晓了杨世醒并非帝后嫡子、并生起了退婚的念头后,她的母亲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打趣说笑,仿佛对他二人之事乐见其成? 还有皇后,明明在暖池畔时声音听起来很低落,了无意趣,为什么在这会儿又能像没事人似的同她母亲一道唱应? 纵使她二人都明晓事理利害,深谙宫闱之道,清楚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以免招惹祸端,这样的……收容敛色、不露端倪,也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不是无法接受这种事情,而是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发生在长辈的身上。 虽然早在数月之前,从真定大长公主处听闻到当年的部分往事之后,她对几位长辈所怀有的情感就不再是纯粹的孺慕敬仰,而是掺杂了怀疑和失落,至今仍未全消。 但在那个时候,她的心还是有所慰怀的,知晓长辈的种种安排都是为了她好,即使用的法子有所不妥,初心却不是坏的,并且真的助她良多,所以她在消沉了几日后,很快就振作了起来。 可现在,在杨世醒这一件事上面,却完完全全是长辈们的私心所致。 不管这份私心是出于谁,又是为了何种目的,给杨世醒带来了怎样的裨益,都不是因为他本身,不是为了他。 阮问颖心里清楚,她的祖母和母亲不会给其他人家的女儿铺路,让她们享受锦衣玉食,与皇家亲近,同嫡皇子有总角之谊,能享受到这份殊荣的只有她自己。 但是随便抱一个男婴过来,真定大长公主都会拿去给皇后移花接木,让他成为嫡皇子,让他得到陛下的深厚宠爱,拜文师武傅,以储君之道进行培养。 杨世醒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无关紧要。 陛下宠他,是因为以为他是自己的孩子,是盼望了多年的和皇后的嫡子。 皇后对他好,是因为怀有愧疚,且这份好无足轻重,就像她母亲说的一样,只是尽到了中宫嫡母该有的职责,在某些时候或许还比不上对她这么一个侄女来得亲近。 真定大长公主看重他,是因为她原本就准备拿他所用,只把他当做一枚重要的棋子。 就连她的母亲安平长公主,也是因为在最开始以为他是嫡皇子,才会同意她和他的这门亲事,一旦得知实情并非如此,就立刻生了退婚的念头,还用“野种”这样的字眼来评价他。 天下世间,熙攘俱为利名。这个道理阮问颖很清楚,她在接触经典史籍的第一天,就被宜山夫人教授了此句恒言。 但哪怕她把这话再通读上千百遍,也依然无法面对自己亲近敬爱的长辈是其中一员、且深陷于此这一事实。 可是这又如何呢?她不能面对,不能接受,难道事情就会变得不存在了吗? 她既不能怒而身起,痛斥长辈利欲熏心、罔顾人伦,也不能哀婉凄切,询问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更不能把此当作无关紧要的小事抛之脑后,不听不闻不念,过着与之前无二的日子,和她们共同营造出一个和乐的氛围假象。 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轻声道:“此玉确为表哥所赠,女儿感怀心喜……相谢不尽。” 没有肯定哪一方的说法,只确认了杨世醒送暖玉给她的这件事。 但也不妨碍安平长公主满意颔首,笑言:“就知道是你硬缠着你表哥要来的,下回不许再这样了,别总是仗着你表哥的忍让就做出些恃宠而骄的事情。” 皇后也随着一起笑:“长公主这话可说错了,就醒儿那性子,哪里是能忍让的主?非心甘情愿不能为之。他们俩之间的感情好着呢,长公主不必为此忧虑。” “也是。”安平长公主怡然莞尔,“虽说相处之道应互敬互重,不可过分骄纵,但他以后若是敢对颖丫头不好,本宫可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就算是皇兄下旨也一样。” 阮问颖在心中苦笑。 她和杨世醒的感情是很好,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从听闻到暖池畔的那番谈话起,他们之间就没有以后了。 想想还真是唏嘘,她和杨世醒会走到一起,是因为长辈的铺路安排,而会分开,也是因为长辈在当年做下的举动。 果然,算计得来的东西是持续不了长久的……身份如此,感情亦如此。 也许,从她对他刻意讨好亲近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强求终消散。 …… 从宫中回到府里的第二天,阮问颖发起了烧。 她对此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她身上并没有多少不适,只是觉得有点困,不想起来而已,而且她也没有着凉受寒,怎么就生病了呢? 又因着冬日里犯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在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劲。 直到向长辈请安的时辰临近,白露在帘外轻声唤她,没有得到她的回应,入内查看,发现她的双颊有些潮红,才起了几分疑惑。 伸手轻碰她的额头,更是低呼一声:“姑娘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姑娘,姑娘?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其时,阮问颖正睡得昏昏沉沉,闻言略略抬了抬眼,道:“怎么了,可是请安的时辰到了……?”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说话:“今日我不想去,你去向祖母他们道声罪,就说我昨夜贪玩,睡晚了,今儿个一早便起不来了……” 白露道:“请安的时辰是快到了,可现下——姑娘可否觉得身体有何不适?额头烧得这么烫,这——小满!小满!” 她急步走到帘前,迭声把人唤进来:“姑娘的额头发着烫,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你快去把后街的吴大夫请过来,再把谷雨和小暑叫来,问问她们,是如何把姑娘照顾成了这副模样的?” 小满听了,也和她一样又是惊讶又是担忧,询问:“怎么会这样?姑娘还好吗?马上就要到请安的时辰了,要不要去两位殿下那里说一声?” 白露思忖片刻,摇摇头:“先别说,若是虚惊一场,姑娘定不愿意惊动长辈,倘若真的病了,我们再去报信也不迟。你先把大夫请来,再让外面的小丫头打盆温水进来,我给姑娘擦擦脸。” 小满应声离去,很快有丫鬟端盆而入,白露把巾帕在里头过了一遍,拧得半干,细细给阮问颖擦起脸来。 擦到一半,谷雨和小暑过来了。 她二人因为昨日进了宫,晚上便没有当值,自回了耳房休息,听闻小满之言,都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 三人一起查看了情况,有七八成确定,自家姑娘是发烧了。 白露收回巾帕,给阮问颖仔细地掖了掖被角,不让外头的一丝寒气入内。然后起身下榻,绕至屏风旁,一边把巾帕挂回架子上,一边询问二人。 “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姑娘?昨日雪都开始化了,还有艳阳高照,远没有前几日那么冻人,怎么就让姑娘染上风寒了呢?” 谷雨也很奇怪:“姑娘昨日回府时还好端端的,晚上就寝前也没发现什么不对,为何现下却……” 白露道:“却也不奇,病势总要有个慢慢发出来的过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姑娘会生病,你们真的有好好照看姑娘吗?” 小暑半是着急半是不满:“怎么没有?我们在宫里都是前脚后脚地跟着姑娘的,生怕姑娘离我们远上半步,我要是对姑娘有半分不上心,就让我——就让我冻死在这大雪天里!” 白露连忙安抚:“你别着急,我不是怀疑你们,只是想不明白姑娘怎么会变成这般。要知道,姑娘可是从小习武,鲜少生病的,身子骨好得很,不似世子夫人那般弱不禁风。” “先时在寒风里等国公大人和长公主殿下归来等了那么久,姑娘都没有一星半点的不适,怎么进了一趟宫回来就发烫了?姑娘等国公大人他们那会儿,天上可还下着鹅毛大雪呢。” 小暑愁眉抿嘴:“我也觉得奇怪,姑娘的身体底子这么好,又有我们服侍左右,昨天也没下什么雪、刮什么风,按理来说不该过了寒气,怎么却——我真是想不明白。” 白露问道:“你确定你们昨天一直跟随在姑娘的左右?” 小暑点点头:“确定。” 谷雨却道:“倒也不是,姑娘昨日有一大半的时辰都在和六殿下同游,我们不好近前,尤其是在绽红园和长安殿里的时候,更是把我们留在了外头。” 小暑恍然一拍脑门:“对对,我把这个忘了。” 又补充道:“除了这两个地方之外,还有含凉殿。六殿下同姑娘在一块时,是从来不允许我们上前的。也许是在这些时候,姑娘染了风寒?” 未免惊扰到阮问颖,三人的这番讨论皆是避在一旁低语,她们的话听在阮问颖耳中轻若飘絮,不泛涟漪,只在提及长安、含凉二殿时陡然变得清晰,让她从昏沉中挣扎出声:“谷雨……” 谷雨快步上前,俯身应话:“姑娘有什么吩咐?” 她没什么力气地道:“昨日,我和……六皇子进了长安殿后,你和小暑都在哪儿?” 谷雨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回答道:“在附近的长亭中。” “长亭?” “是。我和小暑原本想就近等着姑娘,但是三益说六殿下吩咐了,让我们退避三舍,不可上前,只留下他一人,便没有过去。” “只有他一个人吗?你们都在亭子里等着?” “不是,六殿下的护卫分散开了,只有我和小暑在。” 阮问颖一听,就知道杨世醒缜密地安排过了。 她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他还真是行事周全,把什么都考虑了进去……包括他们离殿的时机,也只有他的心腹能够知晓,避免旁人发觉不对。 要不是她确信他们前往长安殿是临时起意,她都要以为他早就知晓个中究竟了,是故意带她进去的。 也不知道他是有所预感,还是素来如此谨慎。 当然,不管是哪一者,他都比常人要强上数十倍就是了。 虽然已经与她无关……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询问道:“你们在亭子里等的时候,可曾看见附近有什么人经过?” 谷雨想了一想,摇摇头道:“不曾。” 阮问颖的心才落回了原处,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就好……你下去吧。我没有什么不适,只是觉得有些累了,给我熬一碗姜汤就行,不用惊动祖母他们。”
第94章 姑娘可是……和六殿下发生了什么……? 后街的吴大夫全名吴想容, 据传乃沈夏一朝的神医吴名之后,其父兄皆供职太医院,本身也坐诊医馆,医术了得, 且因是女子之身而被长安诸家贵女奉为上宾, 寻常难以请得。 阮家自然不包括在这个寻常里面,小满一拿了府里的帖子过去, 就被医馆的学徒直接带去见了本人, 在简短的两三句交谈后将对方请了过来, 给阮问颖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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