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问颖低头应是:“臣女谨遵太后教诲。” 皇后则对她一如既往的亲切,先是仔细打量一番她的容色、询问她的病好了没有, 接着拉过她在身旁坐下, 命人端上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和她说起昨日过节的事情。 “原本,陛下是想着,你爹娘好不容易从边关回来一趟,难得相聚,不若邀请你们一家进宫来, 和我们一起庆贺, 也算是过一个团圆节, 便没有像往年那样宴请群臣。” “可你爹娘固辞不受, 说是要在家里孝敬长辈、照顾晚辈,陛下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又不能临时邀请群臣过来,只能和我与你表哥过了一个只有三人的清冷佳节,发了好大一通牢骚。” 皇后是和她笑着说这些话的,显然只当做一桩有趣的家常,说出来给她听听。 阮问颖心里却另有想法,需要她父母孝敬的长辈只有真定大长公主,没道理不在陛下的邀请之列,其余晚辈如她的兄嫂、阮淑晗之流,也不会不跟着进宫,唯一剩下来的只有她。 她的病是这两日才好全的,而陛下不可能临到头了才相邀请,一定是早就和她的父母提起过。 那时她或许还在昏睡中,或许才刚醒了没多久,她的父母既不放心她进宫,也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里,所以才推辞了,想要在家里守着照顾她。 想到这里,她不由涌起一股既贴心又羞愧的暖融之感,露出一个轻小的微笑,含赧告罪。 “都是颖丫头的不是,因为贪凉受了寒,搅得府中人事慌乱不说,还让爹娘为此操心,辜负了陛下与舅母的一番好意。来年上元佳节,颖丫头定然看顾好自己,不教陛下心意付诸东流。” 皇后温婉笑言:“不必如此麻烦,来年上元佳节,你说不定已经嫁进了宫里,成为了醒儿的妻子。到时只需要让他看顾好你便可,有什么不好的唯他是问。想来你也不忍心让他受到责备。” 阮问颖维持着乖巧的微笑,没有答话。 皇后继续道:“说起来,陛下也在昨夜说过差不多的话。当时,他带着我与你表哥去御苑赏月观灯,然则景致虽美,你表哥却有些兴致缺缺,陛下问两声,他才答一声,颇为懒散。” “陛下就说,他是不是因为心里的人不在眼前,不能一道在花前月下共度佳节,所以才意兴阑珊。让他打起一点精神,别在长辈跟前摆出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来。” 阮问颖继续乖巧地笑着,道了一声:“是吗?” 见皇后盈然不语,显然是在等着她追问,就顺其心意地询问道:“那表哥是怎么回答的?” “他啊,回答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陛下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这样的神情是在觉得索然无味呢?竟是拿了先贤的话来堵,把陛下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 从长生殿告退离开,阮问颖步伐平稳地走在扫尽陈雪的宫道上。 行至太液池旁,她的眼角余光瞥见种植在岸边的一株品梅及枝头上挂着的一盏精致花灯,忽然想起一件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昨晚她和阮淑晗在花灯下谈话时,有没有说好让对方去告知徐元光不必再去含凉殿探听消息呢?还是等她在宫里碰见后者时再分说?……她好像有点忘了。 上元已过,师学重开,身为伴读的徐元光自然也要进宫,倘若他没有及时得到消息,继续依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可就不好了。毕竟以他的水准,是不可能瞒得过杨世醒的。 好在徐茂渊作为左席少师,师学重开后的第一日由他授课,徐元光要轮到裴良信授课的明日才进宫,还能有机会补救。 想到这里,阮问颖舒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太液池,出宫回府。 然而,不等她抬脚迈步,就被一人拦住了。 说拦也不是拦,因为对方并没有张开手拦她,也没有出言阻止,只是恰好立在附近,挡住了她的一侧去路。 对方的身份还有些特殊。 乃是东宫太子,杨士祈。 阮问颖没想到会遇上他,愣了一下,盈盈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跟随在她身旁的谷雨小暑也一道行礼。 她没有行大礼,因为杨士祈虽然担着东宫太子的名头,但身份着实尴尬,既非皇后嫡出,也不受陛下看重,从安平长公主与皇后的谈话来看,她的母亲对这位太子也很轻视。 她倒是不介意把礼数做足,但要是被安平长公主知道了,说不得又会像当年她对宠妃行礼问安一般,把她责问呵斥一番,犯不着。 想来太子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对方的确没有计较,朝她扬起一个温厚宽和的笑:“表妹快快请起。”甚至亲切地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 阮问颖不动声色地避开,垂头:“民女在这里观赏风景,不意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太子道,“我也不过是来这里随意走走,看看风景。倒是我要向表妹赔罪,在无意之间打扰到了表妹,搅和了表妹的兴致。” 用词很是谦逊,态度也极为温和,旁人纵使不受宠若惊,也会觉得如沐春风。 阮问颖却感觉有些别扭,她能理解太子的谦逊,在身份这般尴尬的境况下,倘若再嚣张自傲、性情跋扈,便是在自掘坟墓,但凡有些思量,都不会这么做。 但对她的态度就不必如此了吧,一口一个表妹的,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有多么亲近呢,他们俩之间的交情也没有好到这样一个地步。 这么想着,阮问颖就有些不愿意与他多言了,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便告退想要离开。 太子拦住了她。 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用话阻拦了:“表妹且慢。” 他对她道:“实不相瞒,士祈今回的确是信步闲游至此,却也是特意来寻表妹的,只不曾想在这儿碰见罢了。” 阮问颖一愣,抬起眸,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殿下此言何意?” 接触到她的目光,太子怔了一怔,片刻方道:“当日的庆功宴上,沛国公所言字句皆非士祈之意,还请表妹不要误会,给表妹造成的诸般困扰,也请表妹万莫介怀。” “此事离现在过去将近一月,本不该迟至此刻方才赔罪,只是前些日子不见表妹来到宫中,又听闻表妹身体抱恙,这才一再推延,还请表妹海涵,士祈感激不尽。” 阮问颖恍然。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茬事了。 与此同时,她心中的疑惑也愈发浓厚。 倘若那日的庆功宴上只有这一件事,那他是需要向她道这一声歉的,因为她的声誉会受到莫大的损害。 但在那之后,紧接着发生了杨世醒求娶、陛下赐婚这两件事,声誉有损的人变成了他,甚至说是颜面大失都不为过,完全不必如此。 当然,这不是说太子的行为没有必要。或许其是天生性情淳厚,觉得有愧于她,又或许是其为了不被她身后的国公府不满,才会这么做。 总之,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已经开口向她道歉,那么她也势必要有所回应。 所以阮问颖又与他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言重了,那日庆功宴上发生了什么,民女已然忘却,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太子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才张开口,天上就飘起了点点细雪,并很快变成纷扬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刮落,打断了他的出言。 见状,他停了一会儿,转而请阮问颖去一旁的亭中避雪,并且作势欲解开身上的披风,似是想要披到她的身上。 阮问颖有些被惊到了,想不到他会对她这么……热心。 她对此既不习惯也不喜欢,往后退了半步,推辞不受:“多谢殿下关怀,但民女即刻便要出宫回府,不敢劳烦殿下。” 她敛衽行过一礼,干脆利索地道了一声“民女告退”,就转身带着谷雨小暑离开。 太子再度喊她。 她只当听不见,埋头往前走。 不想她的身后也响起了脚步声,听着竟是其想要跟上前来。 阮问颖心中发恼,暗想这家伙到底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成心想要缠着她? 若是前者,她不介意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若是后者,她也不介意把话说得明白些——他配这么做吗?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不过最终,她的两个设想都没有实现。 因为在被对方追及之前,就有另外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抱臂倚立,琼林玉树,风姿潇洒,在这昏昏昧昧的雪天中仿若一线光明,照亮一方天地。 “好巧。”杨世醒弯起一个笑,目光越过她的肩,看向后头的太子,“这大冷天的,大哥也来太液池边,看结了冰的池面与枯黄凋谢的花草?”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皇后转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出自《庄子·秋水》
第104章 大哥还准备缠着我的未婚妻子做什么? 杨世醒的到来使太子停下了脚步。 “六弟。”他含笑唤了一声, 态度亲切,“你怎么来了?” 杨世醒也笑,笑容轻缓,如天空中打着旋飘下的细凉雪花。 “刚刚下朝, 正巧这里和回含凉殿顺路, 就过来走走。”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高祖有言,凡皇室宗亲, 非祭告太庙者都不可与国事。 太子得陛下亲封, 照理当有其权,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陛下曾在数年前说过:“朕既为天下万民之主,理天下万民之事, 朕所出子女也当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皆可与朝会、谈朝事、兴朝修。”竟似要大开朝堂之门,违背高祖言制。 不过百官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因为大部分人心里清楚, 这是为了六皇子才说的话,除了六皇子可以借此参与朝堂以外, 其余的皇子公主都不要肖想, 安心在原处待着。 就是少数不懂其中道理的官员,在上了几道折子、进了几声言语之后,或是察观陛下言色,或是被同僚友人提醒,也都明白了,不再有所异议。 太子对此也没有只言片语, 仿佛不知晓这件事, 只是在他年满二十、行了冠礼之后开始称病不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避开了“皇太子弱冠上朝”这条规矩。 杨世醒此番言语, 亦不知是在有意还是无意地提醒他这件事,又或者不是提醒,只是单纯地嘲讽、炫耀。 太子的笑容只凝滞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原状,道:“是吗?那可当真是巧了。本以为在这太液池边碰见了表妹已是很巧,没想到现在更巧,遇上了六弟。” 他说着,抬头看了一会儿天,接过侍从冒雪送来的宫伞,一边撑开,一边轻叹。 “只可惜天公不美,竟在这时候下起了雪,实在扰人兴致……六弟若有闲暇,不如和表妹一道来大哥宫中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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