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初醒谓之光,集无上明亮,汇成曜日。 这是三清殿的灵微真人亲自赠予的批言。 虽非陛下本意,但也相差不离,不然谁有那个胆子指皇子为光、为明、为日? 只是六皇子成了这些东西,那他这个太子又成了什么呢?光明之下的阴影,还是被日月掩盖的星辰? 又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被临时搬来的垫脚石,一旦没了用处,就成了一样可以被随手弃置的荒物,化为风沙。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士之一字取自族谱,祈之一字取自祈祷之意,祈祷天下平安,祈祷众生康泰,还有最重要的,祈祷他的那位六弟、陛下与皇后亲出的嫡子尽早降生。 这些都是陛下亲口说出的,虽然他不曾亲耳听过,但总有当年听过的人来告诉他,史官工笔的典籍上也都有记载,白纸黑字,句迹分明,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甚至于他的诞生,也是陛下在当年的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堵住众臣的悠悠之口。 册封太子更是一场笑话,皇城内外,谁不知晓陛下想立为太子的另有其人?自如来去朝堂、大方商议国事、数拜真师名傅的又是哪一个人?他不过是顶着一个东宫太子名头的空壳子罢了。 必要时,不仅这个名头可以让出来,就连他的性命也能够被一并拱手让出。 他的出身、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所拥有的一切,没有哪一项是他自己的。 这世间最悲哀恐怖之事,莫过于此。 太子自叹自慨地想到。 在他思虑万千之时,有心腹进殿通禀,道高密王来访。 不及他对此有所回应,一个人就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正是七皇子高密王,杨士范。 高密王年方十五,身量未足,面容肖似其母贞妃,精致小巧,颇有一股阴柔之美,只是眼袋有些垂肿,泛着青黑,多了几许虚浮亏空之感。 他在太子下方的一张榻上坐下,张口就是一句抱怨:“大哥的人也太没眼见了,本王都来了几回还认不熟悉,拦着本王在外头不让进来。” “弄得本王以为大哥在这殿里金屋藏娇、颠鸾倒凤,白白浪费了一番期待。”他啧啧摇头。 太子皱眉,有些听不惯他的言语:“你真是越发口无遮拦了,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粗鄙之话?” 高密王嘿嘿一笑,拿过一旁的酒壶,揭开盖子往里看了看,又闻了闻,仰头把它一饮而尽,发出一声足够滋味的呷叹。 “怎么,大哥想要当一回圣贤兄长来教训愚弟啊?那还是算了吧,本王虽然生得一副文人相,却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像那些弱鸡一般的书生,让人见了就败兴致。” 太子暗生嘲讽,心道,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居然也敢这般大言不惭,成天不是扑在女人身上就是溺在酒缸里,如此放纵,当心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密王对他的想法一无所觉,还在继续说着。 “本王的这些豪言壮语,自然都是跟着有识之士学来的,大哥莫要因为与他们相处不来,就觉得他们是些三教九流之徒,他们啊……知道的好东西可多着呢。” “就说上回,倘若不是本王与歌舞坊的姑娘交好,又怎么能知道五哥对他的那位红颜知己说了那么多心里话?这可是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大哥难道忘了?” 太子当然没忘,但他不觉得那算什么惊喜,除了让陛下得知他的那位五弟说了一大堆关于杨世醒的抱怨话,对其大为申斥一番之外,还发生什么事了?他想要对付的人又不是越宽王。 并且他现在一想起这件事就会想起越宽王说的那些话,想起那些杨世醒因为得了一门好亲事而嚣张自得的言语,进而想起这门亲事的对象,他方才在太液池畔见到的人。 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阮问颖了,或者说,这宫里没有人不知道她、听闻过她的大名。 明明只是公侯之女,却因为安平长公主的缘故而受到帝后的宠爱和太后的照拂,在这深宫中来去自如,便是皇家公主也没有这等待遇。 甚至私底下有流言传,得镇国公之女者得天下。 说得夸张了些,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镇国公嫡女的身份已经足够厚重,哪怕没有安平长公主,仅凭着阮氏一族,也依然可以成为一大助力——只要能够娶到她。 这世间无论男女,不管性情容貌如何,在嫁娶一事上,最看重的还是家世。 这也是太子妃之位至今空悬的原因所在。 太子今年二十有四,有侧妃一人、良娣孺人四人,膝下共有一子二女,却始终没有迎娶正妻。 不是他不想娶,是他的身份尴尬,但凡寻求稳妥的世家望族,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做正妻;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不是家世上有所不足,就是怀有野心、想要从他身上获取功名利禄之辈。前者他看不上,后者的能为又不相匹配,娶了只会给他拖后腿,不如不娶。 所以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娶妻。 太子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缓缓思量。 如今朝堂之上,文臣以徐家为首,武将以阮家为首,两家都有适龄嫡女,无论哪一家的女儿嫁给了他,都可以给他带来莫大的裨益,让其母家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虽然到目前为止,无论哪一家都没有要把女儿嫁给他的意思,但事在人为,前些日子的庆功宴上不是差点就成功了吗,虽然最终还是付诸东流,反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那六弟对阮家女儿的喜爱宫中人人看在眼里,即使没有那场庆功宴,陛下也迟早会给他们赐婚。 所以他完全没有想着和对方抢,只是存着搅合一二的心思,给对方添点堵而已。 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清楚现在的自己尚没有一争之力,需以韬光养晦为主。 他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徐氏女那边。 然而峰回路转,老天在抛弃了他二十几年之后,似乎总算想起了他的存在,开始一一补偿他这么多年的失意。 先是杨世醒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在年前下令查封了张家,使得贞妃直接找去紫宸殿哭求陛下,前朝后宫起了很是一段日子的波澜,直到现在才慢慢平息。 接着又是高密王过来找他,言愿与他结盟,共商大事,并把越宽王的酒后之言作为投名状递给了他,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也算是多了一份助力。 最后就是阮问颖的忽然抱病。 陛下才给她下旨赐了婚,她在转头回去后就病了,接连错过除夕宫宴与上元宫宴,连带着整个阮家都不见踪影,双喜临门的庆祝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不闻半声热闹。 这样的巧合,说里头没有什么隐情,他都不信。 所以他故意在今日过去见了对方一面,想从面对面的交谈中窥得一点底细。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面是见了,话是谈了,可他不仅没有打探到一点消息,反而还自己动摇了起来,望着对方娇美的容颜变得有几分心猿意马。 他开始后悔没有认真布局了。 假如他在庆功宴上多费点心思、不,甚至更早,在他还年少时,不听信师长劝他“避世不争”的鬼话,不当一个老实忠厚、默默无闻的皇子,就好了。 如果他在最初时就拥有现在这份胆气,趁着安平长公主带女儿进宫的机会与之多加亲近,那么,今天的情形是不是就会大不一样了? 而阮问颖,是否也会成为他的妻子?
第106章 这样娇蛮的性子,还有谁敢娶她 太子握着手中的玉佩, 不知不觉陷入了遐想。 一旁的高密王说完了话,不见他有所回应,有些好奇地瞅了他一眼,待得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立时来了兴趣, 抢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翻看。 “嗬,这可是好东西, 羊脂白玉, 还用了双雕的手法, 说它是珍品都埋没了。本王记得父皇那里有这样的一块玉,找了许多能工巧匠来打造, 听说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极是精巧。只可惜后来赏给了六哥,白白糟蹋了一件好物。大哥,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样一件宝贝?” 太子脸色一僵, 对方口里轻飘飘的“赏”字仿佛在嘲讽他,讥笑他拿着别人不要的东西当宝, 使他顿时感到有几分刺痛。 他故作轻松:“时日太久, 大哥有些忘了这东西的来历了,想来是底下人进献的,算不得有多少稀罕,七弟若是喜欢,送给七弟便是。” 高密王笑嘻嘻地应了,收入怀中:“那小弟就在这里谢过大哥了。” 太子没想到他会这般不客气, 心中有些发恼, 但也不好显露出来, 只得在面上强行一笑。 高密王又道:“对了, 大哥方才在想什么?本王喊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太子道:“没什么,想一些杂事。” 高密王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大哥莫要糊弄本王,本王虽然年岁小,阅历可丰富着,大哥刚才的表情是在想女人吧?不妨说出来给本王听听。本王御女无数,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能手到擒来,或许可以帮上大哥的忙也说不定。” 太子恼怒愈甚,觉得其说法太过放肆,本想直接下逐客令,转念思量,又改了主意,故意笑道:“是吗?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你六哥未过门的妻子,你也能够办到?” 高密王果然没有将他说的当作真话,同他一样笑道:“这要难一些,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端看大哥希望是明媒正娶还是享受了事,两种有不一样的办法。” 太子不动声色:“哦?七弟若有这等手段,为何不亲身实践?需知要是娶了阮家女,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事半功倍,便是皇位宝座也未尝不可。” 高密王摆摆手:“不行不行,本王母妃对安平长公主恨之入骨,本王若是娶了她的女儿,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生了。” 太子试探道:“此言当真?那阮氏女可生得花容月貌,是个天仙似的人,错过不免可惜。” 高密王懒懒往后一靠:“美人本王见得多了,天仙似的美人也见过不少,知道她们尝起来的滋味是什么样的。阮氏女美则美矣,然心气甚娇,本王不喜欢太单纯的。” “依本王之见,还是五哥未过门的妻子要吸引人一些,那姿貌、那身段,啧啧……倘若不是在身世上差了些,本王或许就会赶在五哥之前向沛国公提亲了。” 太子听得心中发笑,暗想,不过是一个没有封地实权的双字王,过段时日说不得还会变成罪臣之后,倒也不必嫌弃人家父母双亡的老国公孙女。 面上不显,将这个话题略过,开门见山道:“七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大事。”高密王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本王不是说过吗,对这皇位之争不感兴趣,只想快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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