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争分夺秒,不能出一点错,夜间更要挤出时间去为他施针、诊脉。深夜终于能歇下来时,她也顾不得容厌就在她身边,身心俱疲,累到沾了枕头就熟睡过去。 晚晚无数次想过,她怎么就参与到了容厌的权利之中? 还是……在他昏迷时,完全有机会肆意行事的时机。 出乎意料地,明明权势还是那个权势,她曾经厌恶拒绝过,如今同样算不上喜欢,可要她短暂为容厌代政几日,她也没有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晚晚总是疲惫又困倦,偶尔还会精神紧绷到失眠。 每到这时,她便会在他欲睡未睡、意识不清醒时,同他说话。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问出口许多她想知道的问题。 第一次开口时,她嗓音都颤着。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像过去的你了。 这样放手给我,你都不会怕的吗? 我好不习惯这样的你…… 容厌听得清她将话时,便会强撑着清醒,一字字听她说完,偶尔能答上两句,更多时候,只是用他完好的左手去牵住她的一片衣角,或者一缕头发,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好像这样,他就能抓住她。 …… - 容厌无法理政的第四日。 御书房中,张群玉坐在晚晚下首,每当晚晚处理完一摞文书,便会有宫人将这一摞摆上他的案前,他会在记录的同时,也作为皇后执掌皇权之下的一重复核。 最开始的几日,她还会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张群玉明白容厌想让他做什么,便事无巨细,从臣子的角度,再将朝廷如何运转起来的感悟慢慢讲述出来。 朝廷大小官员,一些无关紧要的低位上,或许还站着些韬光隐晦的人,这些人并不在少数,对于龙椅上的人而言,决策还需要制衡更多高官贵族,不一定能够使所有人人尽其用。而晚晚首先要学的,也是如何斡旋于朝中各重臣之间,如何分化与制衡,给她的时间太短,她的目光并不能看到这皇朝的每一面。 张群玉有一次将如今上陵城中,品性才能皆可用,却几乎不会出现在大多数人眼前耳中的人,一一为她提点了一遍。 只是一遍而已。 他看着面前这份文书,因着原本的城门校尉卷入一宗祸事,这个位置空置出来,而晚晚已经定下了下一位城门校尉。 是他只提过一次的,从边关退下来的将士,卞子明 。 原本张群玉也想过,城门校尉这个位置最好应当由容厌手底下的人担任。可是如今草木皆兵,换下站队世家的原城门校尉,想要让换上去的这个人能坐稳这个位置,尽快熟练安稳下来,这个位置,也不能让朝中明显是与世家对立的人坐上去。 卞子明出身几近于寒门的末等世家,在边关随着名将守关数年,如今在皇城中摸爬滚打,没有参与什么结党,亦不是容厌身边的亲信,兢兢业业多年,在朝中没有多少照顾,却也在城门处小有名声。 这个位置,安排他上去,是刚刚好能够稳住局面的人。 可这个人,一来名声在朝中几不可闻,晚晚也没有多少听到这个名字的机会,二来这人是个直性子,做不得别人的私臣门客,若是皇后想要插手朝政,也应当安插些给她示好过的人才是。 晚晚提拔卞子明,张群玉看着这一纸任命,怔忡许久,他抬眸看了看还在专注看着文书的晚晚,心情略微复杂。 医术一道上,尽管她是自幼承袭神医骆良的衣钵,比天下间所有医者的起点都要高要早,可她那么年轻,医术就已经臻至当时的登峰造极。而不仅在医术之上,即便是陛下推着她走上政治的台前,她也能够立得住。 她平时鲜少展露自己,可是当她走到人前之时,便能看到,她比所有人想象的适应地还要快、还要聪明、还要耀眼。她独自撑起来局面时,浑身上下都往外散发着柔润的光芒。 她才是真正的月亮,无需她如烈日一般令万物生长,她只疏远地高悬天上,便有清辉冽冽,举世无双。 晚晚从眼前的折子中抬起头,起身走近过来,低眸去看他正在审查的这份文书,疑惑道:“是我哪里出错了吗?” 张群玉摇头。 “没有,娘娘做得很好。” 他不吝赞叹,“卞子明此人,臣只在娘娘面前提过一次,娘娘便能记住这人,知人善任。娘娘博闻强记,聪敏过人,用心、专注、投入,成长之迅速,臣皆自愧不如。” 晚晚怔了怔,听到他这话,她手指蜷缩了下,忽地无措起来。 博闻强记、聪敏过人。他还夸她因为用心和专注而成长迅速。 张群玉这人她是知道的,他的才华能力,即便是容厌和楚行月,也不得不重视,而她……怎么能得他这样高的评价。 她下意识道:“张大人太缪赞。同在备选的,要么能力更强但太急于钻营,要么足以胜任却关系太复杂,由卞子明担任城门校尉,虽然背景薄弱了些,但这个关头,背景简单也不是缺点。如今朝堂没有遮天蔽日的党争,世家之间的暗流之间,卞子明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不仅要更加谨慎,还得要向上位者证明自己的忠心和能力。” 她的考量,甚至还更多了一重。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再者,此人,是由张大人介绍过的,言语中隐有褒奖。是张大人善于识人,也善于教导。如今年关刚过,吏部还堆积着许多升迁变动没有落实,前两日,张大人已经同我讲过了这些……” 听到她开始将话头转为对他的夸赞,张群玉无奈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要让她继续说下去,她还能说出多少夸赞,一句句诚恳至极。 ……他不过只是夸赞了她一句而已。 少年还在闺中时,晚晚在上陵总是被忽略的那个。而在江南时,因为所有人都称她为学医的不世之才,所有的夸赞都是惊叹于她的天赋和际遇,让她总觉得,那是骆曦的光环,而不是叶晚晚。 好像没有人看到过,她掌心里再怎么修护都掩不住的硬茧、她因为练习针法和制药手法而没那么笔直优美的手指关节……撇去天赋,她也有许多通宵达旦的辛苦和努力。 如今也是这样。 能这样上手政务,是因为她忍着心里的不适,那么认真地去听容厌说的每一句话,时时刻刻回想着他决策的政事,反复揣摩,日日夜夜在脑海中询问前世的自己确认思路和大局观,这段时间,她时常累到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她得到的,都是她全心全意努力才得到的,是她应得的。 干巴巴的夸赞到了最后,晚晚停下来。 她低垂着眼眸,终于认真道:“我确实很努力。” 张群玉笑起来。 君臣之间的隔阂在这一刻变得很淡,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慢慢去肯定自己的小姑娘。 那么聪明,又那么傻。 真不知道,她明明是很厉害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性格。 张群玉形容不出来是怎样一种滋味,只是又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两句,晚晚从一开始的不自信,也忍不住想要笑一笑。 回到书案前,晚晚继续翻看着下面的密函,未处理的事务已经很少,右手边还有一摞,是她和张群玉都没办法做出决定的,等容厌醒过来,再去由他定下。 下一份密函,晚晚翻开往下看了几句,原本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开来。 边关战事连连告捷,鲜有败仗,那两幅图功不可没。 楚行月虽然是楚氏族人,可他并未行恶事,反而代罪之身卧薪尝胆,一朝报效朝廷,戴罪立功。 就算当他是功过相抵,也不应该继续软禁他。 晚晚停在这密函上好一会儿。 直到张群玉也察觉到异样,坐在下首抬眼看过来。 “怎么了?” 晚晚张了张口,思虑再三,道:“是关于……是否要解除对楚行月的禁令。” 张群玉眨眼间便明了。 对于当初确确实实互相倾心过的人而言,这确实为难。 晚晚用力掐了一下手指,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平稳道:“……不能解,是不是?” 听到这话,张群玉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他是亲眼见过,年少时的楚行月和叶晚晚的。 回到眼前,他也罕见地沉默起来。 但凡知晓楚行月和容厌的恩怨,都不可能放楚行月自由。 当下楚行月虽然有了献图之功劳,可是如何决断功与过,主动权始终在容厌手里。 得看容厌想要怎么做。 无言之间,配殿门前传来宫人走动的脚步声。 晚晚立刻看过去。 容厌穿过回廊,慢慢走到殿舍的大门之前。 仲春之初,树影摇曳,春光明灭之间,他披了一层霜色厚衣,踏着尚且寒冽的春意缓缓而来。 他醒了。 晚晚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见他终于醒过来找她,晚晚将双手轻轻搁在膝上,手指微微收紧,仍然坐在书案之后看着他,没有动。 遥遥相对,他背对着光线,晚晚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只能看到他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修长俊美,从容不迫。 只看这身影,他好像和初见时的他重合。 晚晚恍惚了一瞬。 张群玉也松懈了些,站起身,拱手略略一礼。 “陛下。” 容厌走进殿中,目光从晚晚又掠过张群玉。 他的目光似是停顿了片刻,便又迈开步子,仿佛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是错觉。 他面色淡淡,看不出一丝异常,朝张群玉点了点头,便和往日一般,走到晚晚身侧坐下。 衣袖挨近,便有衣料摩擦起来,袖口带动摩挲着肌肤,晚晚手腕处被磨到的肌肤有些痒。 她掩饰一般没有抬眸看他,用力捏了捏手指。 他可算是醒了。 接连几日,要么昏迷,要么虚弱地清醒时也睁不开眼,到今日,他终于好了一些。 他的右手依旧伤着,无法移动。 晚晚低头不说话,只是轻车熟路地去握住他的左手手腕,将面前关于楚行月的折子递到他面前,而后又将那些搁置的文书一同推近了些。 她的指腹压上他的脉搏。 她对他的身体已经十分了解,把脉时却依旧很仔细,片刻后,她神色轻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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