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能正常地走到她面前,便是证明了,他的状态在好转。 而她诊脉诊出来的结果也不错。 晚晚眉眼舒展了些,唇角也轻松地弯了弯。 容厌扫了一眼,看完这封为楚行月请命的文书,他侧过脸颊,看着她。 她说过很多次,不要牵扯到她,对楚行月的惩处赏罚,也不要一直与她挂钩。 容厌不可能丝毫不被影响,却也明白她的意思。对待楚行月,他本来就不可能留情。 他瞧见晚晚搁在书案上的手,她因为这段时间长时间握笔,好几处的手指关节被磨地微红。 ……她是有多认真。 他心中软成一团,抬手想要捧住她的手,为她揉一揉,可手指轻轻抬起,僵在半空,忍住没有主动去碰触她,又落了回去。 他低声道:“辛苦。” 晚晚看着他放下的手,没有碰触她。 她怔了怔,而后低声道:“那你要赶快好起来。别再让我继续帮你做这些事情了。” 容厌垂眸看着她,眸光温和地像是门外的春光,却又比春光更厚重深远,让人看不真切里头深藏的情绪。 他轻轻笑了下,没有回答,抬起左手,将这份折子合拢,手腕翻转,便将其扔到了一旁。 “不用回,继续等。” 张群玉叹息了一声,“当下如何判处都有余地,若等来不得不礼遇楚行月的变故,便是放虎归山。平日倒可以诱敌而藏刃,可如今城中屯兵不如之前……” 晚晚低垂眼眸,只听着。 容厌平静道:“楚行月此次入上陵,目的何在?” 张群玉知道答案,却没有答。 晚晚也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回到皇城。 她从师兄口中听不到答案,从容厌这里,或许能听得到一些真相。 容厌自己回答道:“很简单,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就能清楚。楚氏覆灭,百年门阀倾颓,他作为预选的少家主,一夕之间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远走异国,尝尽苦楚。他回来,没有徐徐图之,反而高调现身,要么底牌深重,要么不问前路,破釜沉舟。能为了什么? ——向我复仇,让我身败名裂、求而不得、悲愤而绝、死无葬身之地 ,尝尽他过去的苦楚。就算不为夺权,他也要让我死在他前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楚行月对他恨之入骨。 当初为了夺权上位,楚行月这一类人他见得多了,光是楚家的骄子,或死或残的就不止他一个。 容厌没有因为所谓年少时被用私刑折磨而有什么怨恨。当初在楚太后身边的,不是楚行月,也会有其他人。 在晚晚之前,他要杀楚行月,只是斩草除根,理所当然。 “他给出的两幅图必然是真的,否则无法在大邺立足。可他在金帐王庭期间,与王庭可汗究竟商议了什么,无从得知。但是,金帐王庭一定知道,大邺手中握着他们的地形图和布防图,若有熟知大邺边关将士作战风格的军师,完全可以以此预知大邺行军倾向。可至今而言,金帐王庭却只是派出两个未有磨合的主将来南下征伐。大邺如今即将攻破苍山,金帐王庭至今仍然在退,后面必将有陷阱,不会再放任王师攻破荦干山。” 张群玉抽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徒手绘制起边境图。 容厌道:“大邺原本在等国力再强盛一些,便北伐拓展疆域,金帐王庭却在防着大邺发展起来。金帐王庭位处北方,物资缺少,国与国,所求不过让自己这一方强盛而百姓安居,金帐王庭不能放弃苍山以南的农田,我也要苍山以北蓄养战马的草场。和谈不成,这一战,不止是楚行月,也是金帐王庭的破釜沉舟。想要嬴,就必须强兵直接攻占下王庭所在,金帐王庭要么降,要么举国退到荒芜的荦干山之外。” 张群玉道:“所以,此次甚至连上陵周边的大营也派遣了军队,全力迎战。” 容厌“嗯”了声,淡淡道:“荦干山是金帐王庭的底线,必不会让人突破,而苍山即将失守,金帐王庭却依旧不见人心动荡。唯一的解释,便是在苍山和荦干山之间,得有能让金帐王庭和楚行月都笃定会牵制住王师的方法。楚行月如今挑不出半分错,他会在攻破苍山之前,想方设法得到自由,在攻破苍山之后,王师受困北境,无法回援,举国惶惶不安之下,他献图之功被冲击,扮不下去赤诚献图的戴罪立功之身,这就是他要在上陵动手的时机。” 寥寥几句,便将楚行月能走的路悉数理清。 他一直都清楚,楚行月是非要杀他。 容厌虽然总有些恶劣行径,可他向来不会在外留下把柄,甚至有利民生发展国力的事,他做得也很好,是天下百姓眼中的一代圣主。基于此,就算让他身败名裂不成,折磨不成,让他能死去也行。 楚行月能对他下手的,无非便只有那几种方式,困兽犹斗。 张群玉微微拧眉,“想要逼宫,他的兵从哪里来?” 容厌轻笑了下,道:“是啊,我也想看看,太后最后的底牌,是哪座大营。如今各世家依旧按照惯例,在自己府中蓄养自家家兵,也因此,王朝更迭也得顾及世家的支持。四年前宫变之后,上陵所有世家的家兵,按照爵位规束规模记录在册,且看他又能得到多少世家家兵。” 换言之,楚氏当年被屠杀,震慑一众门阀,容厌凭此在当年踩着世家的底线扩张皇权,到如今,大邺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下。 兵部登记在册、时常被更换的家兵,又有多少人,还能一如既往只奉世家为主? 晚晚这些时日接替他,却也没能完全将他手中所掌控的一一了解一遍。 背负仇恨的是师兄,或许难免一叶障目,容厌却始终掌控大局,借此几乎可以预测师兄的谋算。 容厌不可能会真的坐以待毙。 所以边关战事一直持续却算不上危急。何时攻破苍山,攻破苍山之后又如何应对陷阱,容厌在战事一开始,就着力把控。 他要金帐王庭最肥沃的马场和最剽悍的战马,要大邺势不可挡,要未来几十年边境后顾无忧,他也要上陵不会易主,大邺姓他容厌的名姓。 晚晚忽然想起御书房中的那个沙盘,苍山前驻扎着象征大邺的旗帜,两翼另有士兵。 那不是随意放上去的无关的两队大军,而是绕过两军对峙僵持的苍山,兵分两路,夺下金帐王庭王帐的关键。 一旦王帐所在之处危在旦夕,可汗无论原本答应给师兄提供什么,到时候都会收回,被迫全心抵抗直捣黄龙的大邺大军。 师兄的下一步,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如今师兄除了几次见她,没有半点错处。 晚晚想到……他是在等待着师兄自取身败名裂的惨败结局吗。 然而这样关键的时期,他居然也敢放心昏迷,由她代政…… 晚晚侧头看着容厌,她漆黑的眼瞳映着他的模样,眼底情绪有些惊愕,也有些陌生。 她不知道容厌最终要做什么。 所谓权势,也没有那么容易掌握,比她如今所作的,要更加复杂残忍得多。 容厌低眸看着她,瞧见她好像又遥远起来的眼神,难以忍受一般,他率先撇过脸颊,错开了对视。 ……别这样看他。 张群玉又叹息了一声。 一听就知道,容厌这回依旧不是走安稳的路子,而是要在危机之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一旦功成,大邺版图将达到空前的广大,一旦功败,所有人都有可能为了维持王朝的稳定运行而被留下,只有容厌会死,绝不可能是给他留有尊严的死亡。 容厌会输吗? 张群玉思索良久,看着容厌如今苍白而消瘦的模样,下意识里,他的答案却不再像往日一般完全笃定。 容厌用左手将面前攒下的、需要由他最终拿定策略的文书翻开,对张群玉一份一份口述过去。 张群玉凝神听完,看了看陛下和皇后,意会了意思,走到书案前便将这些文书一把抱起,离开椒房宫。 殿门关上,殿中此时便只剩下了容厌和晚晚二人。 春日的暖阳被挡在外面,殿中香息拂动,沉香流淌在错金重山香塔之内,散出去的白烟犹如飘散的丝缎,静谧悄然流淌。 晚晚想着,他好生生地醒来了……她终于不用那么累了。 许是殿门关上,空气不再与外界流通,殿内一点点的气息浮动都格外明显。 容厌就坐在她身侧,清醒着,精神也不算差。 这些时日,晚晚趁着他不清醒,问过好几次,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完全没有初见时的影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因着她都是挑在他即将睡过去的那一刻发问,常常还没等她问完,他便已经睡过去,没了意识。 唯有一次,她将话问完,正等着他睡着之时,他咬破唇瓣让自己清醒的时间延长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他声音低哑微弱,晚晚凑近过去,听到他说,他其实没有变过。 晚晚追问,他看着她的眼眸萧索而哀伤,却又对她弯起眼睛。里面层层的情绪,复杂不能一一辨清。 他只反问,道:“晚晚,你想了解我吗?” 晚晚不敢再听下面的答案。 如今回想起来,思绪再次混杂不清。 她沉浸在自己的困恼中时,耳边听到,容厌极轻的一句话。 “会对我失望吗?” 晚晚怔怔抬头,她失望什么? 容厌看着她的眼神温柔无害,“你方才看我的眼神,让我不安。” 听到这话,她有些想笑,表情的僵硬却让这笑容不能完全绽放,便显得像是为难。 容厌垂眸,左手挨着她的手臂。 隔着她手背上的衣料,他抬手轻轻覆上她手背。 “别再怕我。” 晚晚摇头,“我没有。” 容厌笑起来,“那就好。” 晚晚想着他最开始问出的那句,她失不失望,问了出口。 容厌靠着靠背,手掌松松地拢着她的手,却始终隔着一层衣袖。 “今日,我说那些,对楚行月的谋算,你都知道了。心机深重,你会不喜欢我这样吗?” 没等晚晚回答,他又轻轻道:“可是,人不是天生就会这些的。” 若当初裴露凝可以安稳在悬园寺中度过,他能够平静地在她身边长大,他就算本性不佳,也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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