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看着蓦然贴近的她。 晚晚出声道:“不要进来。” 白术刚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地上地上堆叠的玄衣,没再看到更多,便立刻转过身。 晚晚看到这门缝很快合上,被人在外面用力关地紧上加紧。 白术会在外面守着,不会让人靠近。 晚晚转过头,视线平齐他的锁骨。 看着这几道疤,想象得到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晚晚看了一会儿,道:“这疤,去了吧,不好看。” 这疤痕,确实对他身体的美感还是有些影响。 容厌应了一声,“好。” 晚晚继续看着他的脸,而后抬起手,按在他唇上,用力摩挲了几下,直到他唇瓣不再是那么惨淡,被揉出些许血色。 这样浅淡的唇色,和他的容貌不相称。 这次他抬起手腕,晚晚看着他手腕上的红肿和墨色线条,从他身上起来,没有将氅衣拿开。 她寻到一方矮凳,搬过来,便握着他的手腕,放到他身侧。 晚晚娴熟地将手指依次搭上他手腕的寸关尺三部,纤细的十指压着他的脉搏。 只几个眨眼,理应诊不出什么的这一个片刻,她忽然将手拿开。 容厌侧过脸颊,看着她。 他眼神平静。 晚晚没有看他,盯着他的手腕,重新将手指放上去。 他能感觉到,她手指按着他的脉搏,这一次,没有像方才那样很快拿开,而是重复了好几遍,用了很久的时间。 容厌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从冷淡变得有些惊愕。 她的神色居然会因为他而有变化。 容厌轻笑了一下。 他便也明白了,这几个月他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也不曾让任何人诊脉,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到底到了哪一种地步。 他这几日的虚弱,他也清楚。 容厌神色很淡,继续看着头顶藻井上的那只恶鬼。 他其实给过很多人杀了他的机会。
第62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四) 他的身体, 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遮掩不住,容厌全都清楚。 他平静道:“我还能活多久?” 晚晚愣了片刻, 没有回答。 这一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他的身体……她也没想到。 容厌轻轻笑了一下, 他唇上被她用力揉按出的血色慢慢退了回去, 又恢复了那副苍白惨淡的模样。 半响,晚晚才道:“你这段时日,体内毒性不加克制, 已经完全蔓延。” 他身体已经糟糕到,平日正常的模样都是他在强撑。都这样虚弱了, 这几次毒发, 他却不曾开口提起过, 甚至还会继续激怒她。 晚晚理解不了他。 他从什么时候不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的? 容厌出神地想起几个月之前的中秋节那日,他还没有得知他是楚行月的替身,却已经触摸到那层他怎么也打不破的隔阂。 他将自己的药扔进了酒池。 药太苦,他吃了那么多年, 已经不想再吃了。 晚晚嗓音干净而和缓,她的咬字很清晰,一字字,像是珠玉一下下叩击的声音。 “毒若不解, 即便从今日开始, 继续用药抑制着,你, ”她停顿了一下, 才接着道:“再好的状况,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若是再夙兴夜寐, 思虑过多,心神不宁……二十四,二十三,甚至只有一年,也都难说。 过了这个年关,他才是刚刚加冠的年纪。 他总是会让人忘记他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 那么突然。 上一刻,他和她还是暗潮汹涌,下一刻,就开始这样突兀地面临生与死。 晚晚深深望着他。 若是太医令能解他体内的毒,早就解了,不至于那么多年都只能压制在他身体里,让他日复一日忍受头疾。 天下间,熟识本草、擅长医毒的人,她可以自信,她会是最精湛的人之一。 他的生死,他能活多久……这一刻,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只要她什么都不管,甚至也无需她做什么,只是放任下去,容厌最迟五年,也必死无疑。 晚晚捏紧了手指,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容厌出奇地平静,面对他自己的生死,他的神色也依旧平淡。 他眼帘微微敛下,看不出半分震惊或是恐惧的模样。 他只是在回忆着他第一次服下毒药那时。 那时,他刚被楚行月用铁钩穿透了锁骨,那是很黑的一间暗室,四面的壁上高高地挂着盛着灯油的玄铁盏。 他和楚行月年纪都不大,楚太后逼着楚行月动手,可毕竟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从下不去手、不敢动手,到没办法不去动手,力气却又不足以利落穿透他的血肉,锋锐的尖端最后在他锁骨上下戳出数个血窟窿。 行完刑后,他流了很多血,躺在血泊中,锁骨上的钩环连接着两条锁链。 他知道楚行月带来的那碗止血的药粥里搀着毒药。 那时的楚行月还没有那么圆融心狠,站在一旁,还在因为方才手中沾的少帝的血而微微颤抖。 容厌那时的乌发也被血水浸透,眼睛里也是沿着碎发滴落的血。 他明明知道里面有毒,他还是只能爬到那碗粥前,暗室的地上被拖出一道凄厉的血痕。 咽下第一口毒药时,他就知道,或许有一日,他会死在这些毒下。 可他活到了今日。 就算如今终于要面临彻底的毒发,他也没有意外。 他随时都可以去死。 只是,叶晚晚…… 容厌躺在软榻上,叶晚晚的氅衣只能遮掩到他胸口下面的位置,胸膛和两侧的腰身便继续袒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已经这样□□,没有半分尊严地全然展露在她面前。 他握着她的氅衣,用力攥紧到掌心。 后来,他得知自己是楚行月的替身,又赶上毒发,他对她既爱也恨。 她怎么能把他当作替身,还是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他恨,他怒,他恨不得让所有人一个个全都去死。 可他又太清楚了。 他清楚,晚晚最初在宫中做贵人时,若是按照她的计划,说不定哪一日,宫中消失了一个贵人,江南多了一个神医,她这一生,本应该能够无忧顺遂。 他清楚,是他逼迫她违背在她师父临终前许过的誓言。 清楚自己的卑劣和恶行,清楚晚晚的心意,知道他是在逼迫她强制她,看着她也陪着他互相折磨、渐渐凋零,可他放不开手。 他不想,他做不到。 晚晚没说错,他为什么要委屈? 他没有资格在加害了她之后,还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垂怜,而虚伪到令人作呕地觉得自己委屈。 容厌眸光似乎在破碎。 他轻声道:“晚晚,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们谈一谈,给我一些时间,总有办法,让你和我都得偿所愿。” 晚晚记得。 她记性很好,他只这样提了一句,她便想到那个时候。 他刚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撞上毒发,被她独自留在御书房中昏倒过去。 第二日,他却没有半分责怪。 她想起最初相见时的容厌,高傲、冷淡、危险,耀眼地像天上的太阳。 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呢? 容厌道:“两个月。” 晚晚回过神,轻轻疑惑了一声。 容厌侧过脸颊,他脸上也被用笔画出经络循行,因为这一动作,肌肉和筋脉扯出极为漂亮的一条线,从脖颈没入锁骨。 漆黑的墨,雪白的肤,美地破碎而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让人读不懂地笑了下,“不需要那样久,我只再要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怔住。 她又在脑海中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个月,再不相干。 他,愿意放过她了? 晚晚思绪一瞬间清空,眼中绽出极为明亮的光彩。 她如今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自由只能是她最大的追逐。 而现在,容厌松口了。 他愿意放过她了? 就像是终于有什么引燃了她的心火,她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从平静一滩死水,变得鲜活起来。 她面上的惊讶之色丝毫没有遮掩。 “两个月?” 容厌望着她的神色。 她那么开心。 只是,她因此而生出的每一丝喜悦,都像是一把刀,在将他千刀万剐。 他笑了下。 唇角稍微扬起,像是自嘲,可这一点点的弧度,对他来说,也太过艰难沉重了些。 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容厌不再尝试去笑出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她怔忡了片刻,清醒地意识到,“我能信你吗?” 容厌是不是又在谋算些什么?为什么是两个月?两个月的变数也太多了。 两个月之后,他应诺也好,反悔也罢,她都只能接受。 容厌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一般,这回淡淡笑了出来,“能不能信,两个月之后,自然清楚了。” 晚晚心口似乎被什么烫到,颤了一颤,神色忽然间有些许茫然。 容厌也没再看她,继续望着藻井上的那只恶鬼彩绘。 多丑恶啊,活该下地狱。 过了许久,晚晚才重新找回声音,“条件呢?” 容厌想了一下。 条件? 若他只给自己两个月,这两个月,他最想要的,是她爱他。 假的、骗他也可以。 容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条件,当然是有的。” 晚晚莫名松了一口气。 容厌看到她的神态,笑了一下。 他和她谈了条件,她才稍微定心。他的感情和真心在她这里,确实一文不名。 笑完之后,他也觉得有些可悲,慢慢地将话说完,“这两个月,我做你的药人,你可以日日用我来试药。你需要为我做的,是解毒。无需你一定要解开我这些年的毒,两个月后,不论解到哪种程度,我都会放你走。” 晚晚怔怔地看着他。 容厌望着她,问道:“我的毒还可以解吗?” 晚晚忽然好想让他闭嘴。 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让她气极,突然间她却面临他的生死,他还对她说这些无凭无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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