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会难过到在她面前哭出来。 晚晚才知道,原来人哭起来也可以那么漂亮。 他太能忍耐, 声音已经嘶哑,神情却还没有扭曲。晚晚觉得,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一般。 她怔愣着看,一动也不动, 心脏一下下跳动的韵律此刻也能被感知到。 她抬起手, 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压在他的泪痕上, 湿润的痕迹很快沾湿了她的肌肤, 相触的感觉便连上了一层粘稠和拉扯。 晚晚极为小心地碰触他。 她有多久没有平静而主动地,没有目的、没有愤怒, 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地,来触碰他了? 容厌在今日明白了悲恸,明白了束手无策,明白了无望。 他当然可以困住她,不用顾及她的意愿强取也可以。就算共死,他也能将她锁在身边。 可是…… 他从来都不想伤害她,他的情意,不是要毁掉她的。 他也想让她能从他这里得到欢愉和喜乐。 可是感情不是他想就可以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强求就能强求得来的,他也真的不想要以伤害她为前提地满足他自己的情感需要。 晚晚就是不喜欢他,和他在一起,她一日日越来越不快乐。 他前世应当是最大奸大恶之人,应当沦为地狱道,长留炼狱遍历诸事罪与罚,所以他的生来就是错误,这一辈子,好像真的是让他活着来受折磨的。 他就应该这样吗? 可是不这样,叶晚晚她就应该因为他而痛苦吗? 情感总是利己而牵系,容厌之前也从没想过牺牲自己的意愿去满足别人,就算忍耐叶晚晚,也是为了得到她。 当他和她的夙愿对立,只能满足一个人时,难以跨越的沟壑终于扯下了帷幕,展露在人前。 他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喜欢她。 晚晚轻轻地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痕,水迹一干,除却他殷红的眼眶和潮湿的睫毛,好像看不出他哭过。 视野被模糊,容厌恍惚地低下头,随着他的动作,他眼眶中蓄满的泪珠直接从他眼中滑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他低眸看到了这滴水迹。 晚晚也看着他脸上新添的泪痕。 容厌已经烧了一日多,他今日这样失态,晚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始终退不下去的高烧,才让他这样神志不清。 她的药虽然温和,药力总归不差的,只是他这一整日都太过痛苦,心神大恸,让他身体的情况越来越差。 容厌看着她手上的泪滴,眼中怔愣。 他只能感觉到眼睛酸涩难忍,脸颊的高热让他甚至没有什么实感…… 他眼前看不清东西,不是因为眼疾,是因为泪水拥挤在眼眶中,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居然,在她面前哭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像那日,在她面前脱下了所有衣物,□□,丝毫没有遮掩地躺在她面前的案板上。 容厌心底涌上来浓重的不甘和绝望,让人再怎么控制都克制不住。 晚晚看着他眼眸中迅速又汇聚出来的眼泪,手指沿着他的脸颊往上,指尖点在他的眼角,湿润便直接流上她的手指。 容厌确实足够美,哭起来也这样漂亮。 她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若是换了别人,比如说换了阿姐,她必然不会让人这样伤心,她必定会好好安慰,总是喜欢帮人救人的阿姐结了那么多各怀心思的善缘,容厌也是其中一个。 若换做她,容厌当时就算在倒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浪费时间救他。 那么冷漠的她,容厌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是。 她眼眸澄澈干净,空灵地不包含一丝情愫,只是惊讶、好奇。 容厌觉得,他已经快要疯了。 踩在崩溃的边缘,而她作壁上观,隔岸观火,难以生出一丝波澜。 容厌偏了偏脸颊,避开了她的手。 长睫湿润之后更显漆黑,他嗓音哑而微颤。 “晚晚,我有没有好好同你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 他到底该怎么做。 晚晚长睫忽然极为明显地颤了颤。 又很快平静下来,放下手,静静看着他。 千万般思绪,她最后只没什么情绪地地垂下眼眸,捻了捻手指上的湿润。 捻了一下,而后又按了两下,慢慢将这湿润消除。 她不想谈这些情爱。 她已经很不喜欢这些让她难受过的东西了。 她早就与他说得清清楚楚,只要他放过她就好。 只要他放过她,她下一刻就能笑着面对他,能与他言笑晏晏,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可是容厌真的,真的……离不开她。 他想让她能好过起来,还能有哪条路可以走? 伤心、恐惧、憾恨、悲愤……无数种情绪涌上来,容厌口中泛起一丝腥甜。 他声音嘶哑而悲切,急急地又喊道:“晚晚……” 再碰一碰他吧,再与他说一说话吧。 ……求你了。 容厌抓紧了晚晚的袖口,另一只手攀住她的肩,他距离她近了些,冽冽的淡香迎面而来,却好像不再能将她囚困在他的身前。 晚晚看到他的惶然和不安,焦急和崩溃,她安静看着,没有说话。 意料之外,惊讶是惊讶的,可是……她能对此产生什么情绪? 同情?她没有这种感情。 心疼,她也没有。 晚晚也在仔细想着,她看到他哭,心里有没有可怜和心软。 ……她认真剖析自己的心理。 算不上。 只是觉得,何至于此,甚至还想到,他原来哭起来那么好看。 什么心软、心疼,比起一些会妨碍她的情绪,她只要理智还在,就只会更在意她自己的处境。 晚晚垂眸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没有当初的入宫……” 容厌的声音这一刻也与她重合。 “若我们的开始不是当初那般……” 他声音止住,迫切地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跟着他一起停顿了一下,见他想要等她先说,她也没有谦让,慢慢将话说完:“若没有当初的入宫,你我不曾相识,陛下,你是大邺最尊贵的帝主,本该永远高傲而强大,这对天下人都是好事。这样,才应该是最好的……” 如果,她和容厌不认识,只是隔着遥远的宫墙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他的功绩和过往,她会记住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雾里看花,她可能还会对他有几分不错的印象。对她,对他,都好。 容厌望着她,巨大的悲与绝望之中,他却只是笑了出来。 什么最好的,他本该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位置上,他可曾有过片刻欢愉? 他原本想说的是——若是他和她的初遇,能好一些,他最开始能少犯一些错,她和他会不会有不同的可能…… 他好像又是错误,又是笑话。 …… 此时深切刻骨的大悲大苦之后,容厌情绪仿佛渐渐被抽空,痛到极致是再察觉不到疼痛的麻木,神情空洞而麻木。 “我如今这幅模样,晚晚,你会有一点愉悦吗?” 晚晚看着他的眸光淡而平静。 她逼过他吗?都是他自找的。 晚晚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愉悦?” 容厌眼中绽出浓重地铺天盖地的悲哀与崩溃,心口抽痛到眼前发白。 反正他怎样都和她无关是吗? 容厌手脚发软,撑着最后一些理智和尊严,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的长发从她手边滑走,晚晚低眸看着这缕冰凉的柔软飞速从她面前消失,低眸看了一会儿空荡的手心。 回过神后,晚晚想起他走开的背影,想到他今晚的情况,药方也得改一改,刚想叫住他,却又将话全都闷在了口中。 容厌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一直不想他姿态没那么好的那一面被她看到,可他什么模样她都看过了。 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只是她已经做好了选择,他的痛苦和濒临崩溃,她便只能看着。 不然,难道还要让她抱着他去安慰他? 不可能的。 晚晚将乱了些的衣衫整理好,没有换地方,还是在罗汉床上,抱着膝头,将下颌搭在膝盖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医书。 她最近连绿绮管得都少,日日都在琢磨着如何将思路扩展地更开一些,好让她能有更多制药的灵感和把握。 如今天色已经越发黑暗起来,破晓前的天幕会格外黑沉。 晚晚看着天际。 这一晚,估计是睡不着了。 如今四下无人,这一会儿的时间单纯只属于她自己,不会有人来打扰,容厌也不会再回来。 她转头又看了看手中的医书,一字字在眼底走过,脑海还能正常思考着,只是容厌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复杂心绪。 怅然,思索,选择。 她到最后,是认真在想,要是没有当年的入宫就好了。没有入宫,没有替身,那也就不会有前世的你死我活,不会有这一世的纠缠不清,更不会让她此刻有这样难以厘清的困扰和烦躁。 与容厌那么多次争吵和爆发,这一回,结束之后,她居然没觉得他讨厌。 喜欢、爱。 晚晚想了许多,低眸看了看手指,他的眼泪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什么印记,她按住抚摸过他眼睛的手指。 看到自己的动作,她又将手指分开,舒展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将面前案几上看完的那页翻过去。 四下寂静。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医书,慢慢闭上眼睛,等她小睡后醒过来,再去给容厌煎他此刻应该服用的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晚晚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没睡着,却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她。 声音平缓,平和,她再熟悉不过。 “你彻底得到他了。”
第68章 妾如石佛本无心(二) 上陵的冬日, 好像从没有这么寒冷过。 四更天里,皇宫的草木上覆上了一层薄霜。空荡的宫道上,一道足迹从椒房宫往外远去。 皇宫这样大, 容厌出了椒房宫, 他没有穿氅衣, 冷得微微颤抖。 他却仿佛全然不觉一般, 站在四下静寂的皇宫之中,他忽然悲哀地发现,离开椒房宫, 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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