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建安四年新年的初一,来御书房中上值的都是最核心的心腹。 来之前,容厌服了备好的退烧汤药,又用冰水敷面,让他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 晨间,容厌与武将站在沙盘前定下了这次战事接下来的策略。 若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无法休止,那就转为主动,不惜代价将金帐王庭驱逐出苍山以北,彻底扬威,换接下来数十年大邺北境无忧。 张群玉起草诏书,圣旨玉玺盖上之后,经过一人又一人转手,诏令的影响之力从一人人接手之间发挥开来。 外面青色苍穹之中,白云缓慢地往北移动,王师也将同样北上。 张群玉看着远处的琼楼玉宇,眉心极淡地蹙起。 大邺在容厌掌权的这几年虽然日益向好,可容厌掌权还不到四年,建安二年又已经有过一场举国之力的征战,如今还没有做到兵强马壮、兵力完全充足。 北部各大营调兵,那拱卫上陵皇都的军队,便不如平日那般牢固。 想到此时还在天牢中的楚行月,以及许多年前,他曾经在不知名姓时,还与皇后娘娘、楚行月师兄妹二人,一同在大雪封山之中死里逃生。 张群玉想了一会儿,没有去看上方龙椅上的人,轻轻叹一口气。 容厌的计划,他做好棋子,在他应该在位置上做好他能做到的,也就够了。随着时间推进,楚氏最后被轻扫干净的这段时间,总会让全部水落石出。 午后,议事基本结束。 御书房中只留下张群玉、饶温、另几位臣子,辅佐尽快处理完今日的所有政务。 容厌比对着到达北境和离开上陵的粮草,以及推算路途上正常的消耗和可以容忍的中饱私囊。 他抬起手扶着额角,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冰凉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额头。 他的高烧还没退下去。 思维凝滞难行,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也滚烫。 他看了一眼黑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书案上所剩不多的案牍,用力抿了抿唇,翻开奏折,提笔在另一份案牍上写下关于粮草辎重的安排。 五万人北上,按照两个月口粮计,再加上运输人力物力,保守估计四十万石。 这个数字,已经让户部尚书在朝会上恨不得长跪不起。 押运粮草的督粮官,在上次朝会上没有立刻定下,他其实也有了几个人选。上次他亲征,是任命祝修永为督粮官,如今祝修永调不开,他身边的副官,当年便表现不错,这两年在兵部政绩上佳,名字是…… 昏沉之中,容厌想了一会儿,是柴木戎。 他提起笔,手腕沉重,强忍着无力和难受,落笔。 “……擢柴沐荣为督粮官……” 写完这份敕牒,容厌舒展了下右手,而后才继续凝神处理剩下的文书。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天色渐渐暗下,他往外看了看。 这个时候,晚晚应当快要用晚膳了。 想到晚晚,他垂下眼眸,半晌,才翻开下一份密函。 书案上剩下的折子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份,忽然之间,张群玉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很轻地将一份敕牒文书放到容厌面前。 他如今负责将所下的诏令记录进档,容厌所下的每一份公开的文书,都会经过他的眼下,这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复核的职责。 不过,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日之前,他都挑不出容厌一个疏忽之处。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张群玉便也没有顾忌太多,道:“陛下,兵部有两人姓柴。说来也巧,库部主事叫柴木戎,兵部侍郎也叫柴沐荣,两人姓名听上去是一样的,字却不一样。侍郎柴沐荣年迈,即将致仕,陛下……本是要任命库部主事柴木戎吗?” 容厌蓦地怔了一下。 因为头晕,张群玉的话在他耳边有些不清晰,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明白张群玉的话。 他写错了敕牒? 他要任命的是库部主事柴木戎,这个人不论是能力,还是背后的关系,督粮官这个位置他都可以胜任。 容厌垂眸拿起这份文书,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柴沐荣。 他写错了人名。 发音一致的名字,柴沐荣更经常在他耳边被提起。年前,柴沐荣还曾与他私下相谈,说年后他想要致仕归家。这个名字,不管是他写字,还是与人议事,都是更频繁的名字。 他将柴木戎写成了柴沐荣。 原本的昏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极大的惊与惧裹挟,容厌眼前发白了一瞬。 政事上,他没有出过错的。 从没有。 过后,他慢慢将这张文书撕碎。 张群玉皱眉看了容厌一会儿,便又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 他和容厌认识时,也不是皇帝与臣子这般身份。 四下无人,张群玉随意闲聊了两句,“当年,嘉县张家被嫁祸,家破人亡,我逃入上陵申冤又几多坎坷,险些想要去匪寨当军师来着,谁知道,我居然是当着陛下的面,烂醉后说要反了这破朝廷。后来,陛下指点我应当如何为张家昭雪,条件是我为陛下一人所驱使。就在那时的昨日,我还在绝望之下口口声声放话要反,当时眨眼立刻便应下,陛下当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我那时也说不出口。” “陛下,当年你只有十几岁,还是楚太后手底下的傀儡,可心性、手段、思虑之周全,让群玉觉得,大邺不管早晚,都只能是陛下的。群玉想要为生民立命,为陛下做事,是最佳的选择。后来也确实如此,我想做的,陛下都允了。而陛下所谋,从未有空,也从未有错,任何情绪都撼动不了心神。让我觉得……陛下你真的不像个人。可也就是这份不像个人,才更让我全无顾忌地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笑了下,“如今,陛下终于没有那么不像人了。” 他早就发现,容厌会被影响了,对他这个外臣带了情绪,处理政务也慢了下来。 而今日,也犯了那么明显的疏忽。 即便这只是一个名字,这样小、这样明显,甚至没有出御书房就已经被发现。 容厌已经写完了新的一张敕牒。 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一点不在意一般,神色姿态也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淡淡道:“孤本来就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 听到容厌只抓着那一句答,张群玉觉得有趣,却也不再说什么。 是人就会犯错。 这只是一件小事。 张群玉走后,容厌却忽然叫饶温进来,将今日所有还能召回的文书全部找回来。 他批复完书案上的密函,而后自己忍着高烧的难受,将所有文书全部再复核检查一遍。身体再难受,他也强撑着,一份份亲自查阅过去。 他不能再有错。 一直到深夜。 御书房中只剩下他自己和等着将文书密函发出去的饶温。 容厌合上最后份密函,近乎崩裂的精神缓和了些。 没有了。 幸好没有了。 只有张群玉找出的这一个错处。 容厌看着最后一分文书被送出去,低头以手撑着额头,长睫细细地颤抖。 他……怎么会出错呢? 政务,朝事,本就是没有那么明确对错之分的地方,立场和结果比对错重要得多,赏罚对错,只是依据达成目的与否判别。 那么多年,他自己都习惯自己在权力上的周全和完善。这也是他从小到大,抓得最紧的东西,最不可能犯错的地方。 ……他握得那么紧,还是会失去,什么都留不住。 - 今晚又到深夜容厌才回椒房宫。 晚晚已经沐浴过,靠在床头,皱着眉读着一本医术,手中捏着的墨笔悬在半空,墨迹微干,显然是困惑于这页医书百般不得解。 容厌终于从外面回来。 他和往常一样,解下身上满是寒意的氅衣,先在外间的明火火盆处将身上的寒意烤去,直到周身不再冰冷,带上一层暖意之后,才往里间走去。 晚晚看到他,也不再看医书,起身将书和笔都放回到书案。 容厌看着她,她这样,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可他没有因此生出半点欣喜。 他要做那些政务,她医术那么好,她本就该有更广阔的路,天南海北,她应该无拘无束。医者之道,哪一条都不应该是在区区一间宫室之内。 为什么是要她等他呢? 他好像每一刻都在生出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思虑。 可这些思虑……犹如万蚁蚀心。 容厌随她一起走到床边,而后忽然抱住她,带着她一起倒在床褥间。 晚晚皱着眉,没有推开他,到最后被他抱着压在他身上。 他因为病着,其实没多少力气,只是借着这样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势,靠着身体的重量,让拥抱紧密地似乎密不可分。 似乎是因为病着,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晚晚懒散地将脸颊埋在他颈间。 他周身那股淡淡的香息今日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不再是轻轻冽冽的气息,而带上了一丝热意。 他身体向来温度偏低,今日却滚烫。 晚晚让他抱了一会儿,而后道:“烧还没退?你的身体禁不住降温的猛药,只能温和一些,今晚的药你没让曹如意为你准备吗?松开,我再去煎药。” 他已经烧了整整一日了。 高烧那么久,不是小事。 容厌不松。 晚晚有些莫名其妙。 她想撑起身体,从他身上下来,掰开他的手之后,晚晚翻身到他身侧,容厌又抱过来,将她抱紧在身前。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 “容厌。” 晚晚又要推开他起身,容厌声音哑着,带着一丝极为不明显的颤,道:“今晚继续试药吧,我还想要你和昨晚一样,再狠一点也可以……绳子我也准备好了,快一些……好不好……” 痛也好,她给他的,他都想要,他想立刻就要。 晚晚怔了下,反复确认了两遍,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手中被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晚晚侧头看了一眼,是一团麻绳。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开,坐在他身侧,只觉得荒谬,“容厌,你清醒吗?” 容厌睁开眼睛,他眼眶微微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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