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生”,景帝见他抬头看向自己,撞进那双黝黑的眸子时蓦地顿了一下,“你去找蔺决,跟他说将那些丹师驱逐出京,永不得进。” 蔺决,蔺锦书的父亲,当今禁军都指挥使,蔺家如今的家主。 “臣遵命。” 景帝轻咳两声,看向谢缨身后凛然生怒的长枪。 “它叫什么?” 谢缨低头看了一眼红缨枪,想到若是景帝此时龙精虎壮,自己持兵器入殿,必是要被拉到承安门斩首示众。 “重黎”,谢缨沉声回道:“我母亲给它起的名字。” “咳咳咳...” 景帝忽然捂着心口剧烈咳喘起来,侍候的内监忙鱼贯而入,景帝摆摆手,叫谢缨出宫去。 “这孩子生的真好,皎皎春华,金昭玉粹。” 见人走远,景帝咳了两声,刘大监忙俯首迎上去,不经意间瞥见帝王眼中的郁色,心下暗惊。 虬居的苍龙,哪怕一时囿于浅滩,可一身气势仍叫人畏惧退缩。 “谢家的小子生的有几分像莲鸾。” 刘大监忽然跪下,双肩抖得不成样子。 天子口中的“莲鸾”是十几年前便薨逝的元后,景帝与她少年夫妻,又诀别于情浓之时,其中种种不能与外人道。他近身侍候数十年,也只知道当年陛下与元后有过一位真正的龙子。 只是可惜腹死胎中,元后也没能熬的过去。 景帝没看他抖成筛子,只盘着手中的青玉长串,望向窗外那开的艳丽的芍药枝。 承安门外的项时颂等的脚都麻了,终于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出现,他猛地直起身,眼前一花险些跪下。 “慈生,如何了?云翟神医呢?” 谢缨扶着左右乱晃的项时颂,笑道:“苍鹭山医术冠绝天下,云神医只说静候佳音,我们等着就是。” “阿宁那事也稳妥,果然不出我所料,陛下最为厌恶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凉丹师。” 闻言项时颂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小青梅也是无妄之灾,蔺姑娘这几日为此疲劳奔波,人都清瘦了一大圈。” “蔺姑娘?”,谢缨紧锁眉间,盯着项时颂,“你与蔺家人如今走的过近,你爹知道吗?” “啊哈哈...” 项时颂干笑道:“我爹管我做什么,这又无碍...” 谢缨凤眼微瞪,项时颂连忙岔开话题,见人又是一脸漠然才松了口气。 慈生如今怎么比他爹还吓人。 他正想回头说谢缨像个小老头,却透过稀薄的日光从侧面瞥见少年的瞳孔。 项时颂倏然站定,又揉了揉眼睛,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永安侯的嫡子怎会有重瞳。 ... 薛敖带着阿宁与沈要歧在渝州城门汇合,沈要歧看着大开的城门,凝眉看向薛敖。 “蔺荣不似他兄长蔺大将军行事磊落,此人阴险狡诈,此时必是设了陷阱等着我们掉进去。” 薛敖拽紧缰绳,拥着身前的阿宁,声音犹如淬了莲白山的冰,“他不敢。” “我爹说过这位久居渝州的侯爷,说他行事奇诡,为人怪异。只有一点为人乐道的,便是极为爱惜羽毛。若是寻常世家子弟或者朝廷官员便罢,可我是辽东王的独子,身后有数十万北境大军,蔺荣他不敢。” “更何况”,薛敖扬手挥下十三,城门处响彻长鞭的清鸣,他厉声高喊:“我有神兵利器,四国境内,鞭风所到之处,谁敢拦我!” 北司众人大摇大摆进入渝州城,高楼之上的蔺荣面无表情,冷眼俯视街上一众身着狸虎服的北司卫。 为首的那人一身银锻锦袍,日濯之下耀眼的叫人厌恶。 ”侯爷,这些人未免太过于嚣张!可要属下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蔺荣不言不语,少顷嗤笑了一声,斜睨方才出言的那位武官。 “你去?你可知那人身后是辽东”,他指了指薛敖勃然的身影,“便连皇帝都给他几分薄面,你我又怎敢触薛启那个疯子的逆鳞。” 他侧过狰狞的半面脸,又说道:“他手中是天下第一神兵,十三雪渠鞭,整个中州又有谁能与其争锋。” 那武官被说的面色一红,“侯爷,那赵沅在大牢里一直不消停,可要...”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蔺荣摇头,戏谑说:“赵沅这人也算才华横溢,虽不及那陆霁云的十之二三,却也比那帮豬鹬强上许多。只可惜为色所困,为情所扰,不能为我所用。” 蔺荣将茶盏中冷掉的茶水倾数倒到楼下,“把他放了吧,吩咐下去,近几日别动陆氏女。太后想要的人,让她自己来拿。” “狗崽子么”,蔺荣冷哼了声,漫不经心道:“一向护食。” 薛敖带着人直接去了通判府。 阿宁看见府中外买进来的仆人杂役跑的一干二净,眼中一沉。万幸的是一些陆家的家生子并未有所动摇,仍坚守在通判府内。 薛敖与沈要歧住进了通判府内,其他人则被他打包扔进了驿站。阿宁吩咐下人备好晚膳,三人正用餐时却听府内下人来报。 说是陆家粮仓前几日放出去的粮已然尽数消耗,如今天灾刚过,正值疫病,而官家粮仓已空,各大粮面米铺也已经洗劫一空。 渝州太守问是否可以与陆家借粮,先过难关。 阿宁冷着脸放下筷子,脑中嗡鸣一片。 全是晋县大水那日,他们扔下陆霁云时的恶言恶语,她厌恶这里人的狼心狗肺,眉梢尽是冷漠。 “陆家粮仓已空,告诉他们我拿不出来。” 通报的小厮一怔,但也忿忿于渝州百姓对陆家做的事情,应了一声后利落地退下。 沈要歧见阿宁冷面含霜,担忧问道:“陆姑娘,渝州现在竟缺粮至此,便是连陆家粮仓都空了吗?” 薛敖看了阿宁一眼,并未言语。 “陆家粮仓自然是充盈有余”,阿宁迎向他的眼睛,毫不闪躲。 沈要歧只听薛敖与他说了个大概,略微知道些渝州城人是白眼狼,只是如今全城亟待这救命粮,陆家既然有力帮之,又为何阻拒不予呢? 阿宁见他眉头紧皱,像是马上就要出言训斥一般,直接开口道:“只是我小肚鸡肠,不愿给罢了。” “陆姑娘不必如此自毁”,沈要歧艰涩开口,“如今渝州正值难关,陆姑娘何不如放下恩怨,日后再...” “沈大哥——” 薛敖直直看向他,“粮是陆家的粮,这是阿宁的事。你我未经前些时日的水深火热,何必为难于人呢?” 沈要歧低下头,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为难一个姑娘家。若换做是他被丢进人炉,还险些失了兄长,不反扑报复才怪。 “对不住,是我着相了”,沈要歧歉声道:“家师总说‘设身处地始知难’,如今才算明白,我学的还不够。” 阿宁摇头,沈要歧并未真正清楚事情的始末,如此也属正常,她并未介意。 那薛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 阿宁扭头看向他,却见薛敖腮帮子不知何时塞的鼓鼓的,正给她拣了一块莲藕丸子放在碟中。 “看我干嘛?快吃啊,你看你瘦的。” 阿宁叹息,笑着咬了口丸子,入口生津,齿颊留香。 用过膳后已至酉时,薛敖说明日带着北司的人去蔺侯府拜访,并接手晋县一事,现下只需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对峙豺狼。 见薛敖日夜兼程地赶过来,面上略显疲色,阿宁将人安置好后边独自漫步至庭院中。正巧月色皎洁,群星璀璨,她想起已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般灿灿夜景了。 阿宁坐在石阶上,支着下巴看头顶的银河,脑子里却想起白日里的种种。 渝州城确如新任知府说的那般,正值危急存亡的时候,可她却不能不恨,她兄长为了渝州呕心沥血,却被人扔在涛水之中,她兄长当时是何感想? 阿宁不敢深思,只觉得心中怨恨与日俱增,叫她呼吸都困难。 她忽然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遇事不决,睚眦必报。谢缨与陆霁云教她做人通透,不假于世,可她现下却并未做到。 她叹了口气,趴在膝间偷看天上的星星。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学人家不睡觉当心第二天头疼。” 薛敖打着哈欠从房中走出来,一身银袍比月色还要亮上几分。 见阿宁看了他一眼不言语,薛敖将披风盖到她身上,眉梢微挑,“怎么?还在为粮仓一事烦恼?” 蝉鸣聒噪,像是急于抢答薛敖的问题,吵的人耳朵疼。 “嗯”,阿宁低下头,“薛子易,若是你该怎么做?” “我?” 薛敖抱着双臂,想了想恶狠狠道:“若是我被人这般欺辱,我必定拆了他的骨头做成蹴鞠,日日踢过污水中,叫他一生圆满。还想要粮吃饭?吃灰去吧!” 他说的气愤极了,“哼”了一声又摸阿宁的头,“你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别人敢说你我就抽他的嘴,你不喜欢渝州我便带你回辽东。左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烦心。” 少年说的恣意畅快,就像他这个人一般坦荡如砥,毫不堕霾。 “你不嫌我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吗?” 阿宁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盯着台阶下微动的群草,瓮声瓮气地询问。 薛敖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石阶上,他有点困懒,仰躺在硌人的石头上。 “窄点好,短点也好,要是能小到只能装进我一个人才是最好,省得什么谢什么赵的都来掺一脚。” 他嘴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晃着翘起的脚,颇有节奏的朗朗开口。 “你心胸狭窄,我胸无点墨;你目光短浅,我豹头环眼”,薛敖越说越得意,眸中一亮,坐起来猛拍大腿。 他高声道:“你我就是辽东双煞,卧龙凤雏,此后必杀遍大江南北,做一对逍遥神仙!” 阿宁听笑了,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平复下来之后回身看向仰躺着的薛敖。 月光下的姑娘一身皎皎,澄澈的眼睛里盛了一勺诱人的水,勾着他下坠。 “有你真好”,她握上薛敖温暖的大手,“谢谢你,薛子易。” 第二日清晨,窗外被“咚咚”敲了两声,阿宁困怠地喊着橘意。少顷见橘意一脸惊喜地捧着一封书信走近床边。 橘意轻声道:“是大公子的信。” 阿宁猛地坐起,一头乌发有些乱的垂落在脑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双手都在抖。 信上说晋县与蔺荣都极为蹊跷,未免打草惊蛇,他如今佯装落水失踪,好让人暗中查探,并已写信上书景帝,叫她不必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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