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她关仓不放粮一事自行决定便好,随心而动,不必纠结,阿宁这才知道作夜薛敖见她哭闹,写了书信命吉祥连夜送往泽州,这才能在眼下收到回信。 最后陆霁云说他堕水那日伤了手,写字有些费力,叫她多担待。阿宁早就注意到这封信的字迹虽然是兄长那举世无双的行书,但笔触晦涩,转停无力,见他这般解释才放下心来。 叫橘意把信收好后,阿宁只觉身心轻松,连日来的苦恼都烟消云散。拨开云雾,天光乍现。 早膳过后阿宁叫住薛敖与沈要歧,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后,两人齐齐拍案大笑,连声应和。 渝州路上,被水淹过的建筑数不胜数,断壁残垣,惨不忍睹。 路上都是讨要吃食的百姓,面黄肌瘦,又深受霍乱之困扰。阿宁扫过一眼,觉得这般下去非要到易子而食那般境地。 “听闻如今只有陆家有粮食,昨日知府大人叫人去借粮,被撵出来了。” “唉”,有人随之叹道:“人家哥哥来治水,被丢在了水下,现在还找不到,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进了大炉子,险些丢了性命,这谁能心无芥蒂地开仓放粮啊?” “可又不是我丢的她哥哥,关她进的炉子,我饿死了,只想吃点能吃的玩意,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啊!” 阿宁听着街上百姓的纷纷扰扰,面色不变,直到薛敖敲了敲窗户,喊她下来。 这是阿宁第二次见到金丹台,挥之不去的噩梦与窒息卷土重来,她嘴唇发白,却在薛敖握住她时重振旗鼓。 阿宁走上去,渝州百姓认出她,纷纷围了上来。薛敖与沈要歧就站在台侧,如同门神般分立左右。 远方迎来一队车驾,阿宁看向台侧,见薛敖努嘴示意。 是蔺荣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竟是陆姑娘”,蔺荣笑道:“陛下已经下旨,驱逐各地的大凉丹师,这些邪门歪道竟叫本侯险些误伤了陆姑娘,还请见谅。” 阿宁冷笑,心道这人生着阴阳面,没想到唱戏也是一绝。 “不知陆姑娘身子可好,现下能...” “我有粮。” 阿宁打断他,冷着脸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扬声道:“陆家的粮够渝州撑过一段时日。只是小女子身为商人,总不能在这渝州赔了夫人又折兵,侯爷说对吧?” 阿宁居高临下,话语中的刀剑刺的他眉宇紧锁。 蔺荣问她:“陆姑娘要怎样做?” “很简单,用你的药材换我的粮。” 渝州地势奇特,虽是不大但得天独厚,药材山珍数不胜数,若说渝州是靠药材养活的,倒也不算妄谈。几十年前这里的药材销卖线便被蔺荣一家独大,说他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不等蔺荣开口,阿宁接着道:“民女指的是此后渝州药材的全部销卖权。想来侯爷家大业大,作为这渝州城的命官,也不会在乎这区区一个销卖吧。” “陆姑娘何不由本侯白纸黑字写下欠条,日后三倍奉还姑娘如何?” 阿宁为难地咬了咬嘴角,几息间泪盈于睫,看的沈要歧惊呼神奇。 她语带哽咽,“若是以往便也罢了,可我陆家收到的欠条太多,如今没有钱银扶持,竟是大厦将倾了。” “不信,你们问问那位辽东王世子,我所言可属实?” 薛敖见阿宁看过来,语塞了一下,喊道:“我爹给陆老爷写了二十多张欠条,一张都没还。” 他生的俊美澄澈,又语气真诚,围观百姓见状连忙骂那欠债不还的王爷臭不要脸。 蔺荣没料到薛敖是个混不吝儿的,见周围百姓窃窃私语,正要开口时,却听阿宁抢白道:“想来侯爷也是会同意的,毕竟我哥哥都能被侯爷舍在水下,至今不见踪影。为了渝州百姓,这区区销卖权怎么会不舍得呢?” 她眨了眨眼,在日光下明媚的惊人,“民女唯利是图,可侯爷却常年享着俸禄与百姓的爱戴,当然是要同意的。” 蔺荣咬牙,青面上布满恶意与狰狞。 几句话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如今权宜之计只能应下。 蔺荣神色阴冷地俯首应允,百姓正欢呼之时,一道暗箭直直射向台上的阿宁。 沈要歧抽身上前,纯钧剑风扫过,暗箭落于地面。 薛敖目光如隼,十三的雪光乍现,将隐在暗处的刺客卷到脚下。 周遭百姓一哄而散,四处躲避。 他怒火中烧,踩着刺客的脖颈看向蔺荣,恶狠狠问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正欲说些什么誓言聊表忠义,薛敖却烦了,右手成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 一声闷响过后,那人像只干涸的沙坑一般萎萎而死,极为惨烈。 台下的赵沅哑口无言,心道这就是阿宁钟意的男子。 天生神力,张狂肆意。 而后的几日,薛敖顺着这个刺客往下查,疯了般的咬住人就不放。渝州大牢内都是蔺荣亲信的鲜血,便连这位横亘渝州几十年的侯爷都觉得棘手的很。 阿宁近来忙着整顿陆家商线,以收接蔺荣的药材销卖一带。 几人各忙各的,倒是好久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过。 是日通判府却迎来一位许久不见的客人,是清瘦许多的赵沅。 阿宁知道自己被幽禁后赵沅寻尽各种办法与蔺府周旋,可都无果,最后还将自己送进了大牢。这人羞愧于自己没护住阿宁,一连数日都不登门,此番一见也觉得惊喜。 赵沅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 阿宁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故而主动开口问他,却没想这人一张口就叫她忍不住皱眉。 赵沅迟疑道:“陆姑娘这几日未外出,可知道薛世子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 见阿宁不语,他开始急声怒斥:“暴戾恣睢,横行渝州,他这般行事与蔺侯有何区别?!如此杀人如麻,暴躁如雷,怎能...” “够了!” 阿宁听不下去,高声打断,她站起来看着赵沅,脸上神色冷漠淡然,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他杀人如麻,死在他鞭下的北蛮骑兵不尽其数;他脾气暴躁,可北境风雪中他救助的百姓并不比我少”,阿宁说的有些急,顿了顿,又道:“薛子易没那么好,但他乖张恣意是因为他无愧于天地君民。” 薛敖提着盒糯米糕站在窗外,手心被系绳勒出红痕。 “他十岁时就被辽东王带生了战场,每次从北蛮人的尸体中钻出来时都是伤痕累累,可他不能喊疼喊累,因为他姓薛。辽东薛氏,生于风雪,死于风雪,他们生来便是要守着那片茫茫雪野,在血肉流尽中为大燕护得国泰民安。” 薛敖直直地透过窗纸看阿宁挺直纤弱的身影,他知道阿宁是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娇弱的姑娘家,骨子里却比他还偏执霸道。喜欢什么便要将其宠进心里,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辽东王要如此严苛于幼子。父亲说,薛氏上一代满门十几子,枝繁叶茂,巍巍凶名,北蛮惧之骨深,可到如今这辈只剩下薛子易一个,赵大人应当知道因着什么。” “辽东不夜天,薛门血浸原。他生来便是薛氏唯一的希望,可却从未有人知道薛子易究竟想要些什么。说句矫情的话,我为他抱不平,心疼他肩上荆棘滚扎,难道生来王莽便就是铁人身骨,钢石之心吗?” 赵沅动了动嘴,无言以对。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陆霁云与他提起辽东那位世子时会满脸苦恼。 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可怕的是,他们又最为了解彼此,倾身相护。 赵沅哑着嗓子问道:“那陆姑娘可是因着与他年少情分,才信他如今并未滥杀无辜?” 阿宁不躲不避的迎向他眼睛,笃定摇头。 “我想有朝一日渝州往事真相大白,你才会信我说的话。但眼下我可与你保证,薛敖绝不会做出你口中滥杀的恶事。” 她知道赵沅的心思,也不吝于将自己的心思给他看,好叫这孤注一掷的人彻底死心。 “明明霜寒料峭,我见到的却是灿阳烧银袍,铮铮尽棱角。” “他是刀膛,是剑鞘,是劈风雪的志满气骄。” 薛敖不知为何捂着心口,不想它跳的那般剧烈,耳边却盈满洋洋金玉。他听见阿宁一字一句扬声说:“他是雪山上靡坚不摧的獒。” 胸前怦怦如钟鼓不绝。 别再跳了—— 不知为何,薛敖心口上原本平静幽深的大窟窿忽然开始暴动。他试图安抚,却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一起沉沦。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他在心动。 遐迩难逃。 薛敖将糕点放在阿宁的门口,轻轻退了出去。 赵沅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走不得了。 那个小姑娘,从他心里开出来的小姑娘,栩栩如生,生机盎然。 薛敖舍不得这鲜活,亦离不开那勃勃。 正如阿宁所说,晋县一事过于蹊跷,他与沈要歧顺着查下去竟然查到前些时日轰动一时的略卖案。而那些赵沅口中被残忍杀死的人,也只是被他圈禁在一处,以待来日带去上京。 他枯坐在阿宁窗下,等下月上枝头才苦笑着起身,却发现脚在发麻。 忽然,微风拂过,他听到屋内微不可闻的啜泣声。 薛敖眼色一紧,翻窗跳了进去。他几步行至阿宁床前,却见人满头虚汗,浑身挣扎。 分明是魇到了。 阿宁梦到大水那日,陆霁云消失在水中,双手软软的拍在水面上,不消一会便被水浪吞没。她要往下跳,又被一群人抓住扔进了火炬里,里面又腥又黑,她却只能不断拍打求救,困兽犹斗。 “阿宁...阿宁!” 阿宁睁开眼,见是满脸焦急的薛敖,扑在他怀中大声喘气。少年轻声安哄,大手顺着脊脉慢慢梳下。 少顷,她平缓下来,却见薛敖单膝跪在身前,捧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颊。 别怕。 少年仰望着,拇指摩挲她湮红的眼角,黑亮瞳孔中映出了一个姑娘的十六岁。 “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薛子易执鞭随蹬,做你十尺傍身恶獠。”
第50章 春香 夜色清明, 阿宁看清少年眼底的光,那是世间最温柔的晚星。 她再不做他想,只稳稳睡在这片安然的月色里, 蝉鸣不停, 扇底流萤,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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