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中,城楼暗处校尉郎同小吏藏身之处。 一人散垂发辫广袖迎风而至,他眉眼深峻,稍一细观,便能瞧出似有胡人血统,分明是个妖冶倾国的相貌,偏又气度清正和暖犹如春风。 “见过王孙!”校尉郎压着弩箭,正要单膝行礼时,便被嬴无疾拦了。 他扬手示意对方不必分神,转而朝一处台阶席地坐了,朝那小吏温声笑道:“芈融,母亲令你誊抄的列国策,可是完成了?” 装扮成小吏的芈融心下叫苦,狗腿似地上前殷勤,一面将方才城下事宜详述。 嬴无疾今日困累异常,为了赵质子的事,在老秦王那儿,他盘桓商讨了月余。 公子翼妄想灭周,他原是不认同,可转念一算,不过是让大秦遭几次诸侯讨伐,即便是凶险下策,也不啻为他彻底扳倒公子翼的一个法子。 “阿兄,你也不看一看城下,那赵国太子可颇为有趣深情呢。” 嬴无疾扬手淡笑,大局已定,今日他本该回府早早歇着,只是不知为何,就想在这风雪里独自走一走,不知不觉的,便行到了这东城门来。 或许,他只是想到了些在赵国的往事。 那些被人踏在泥地里磋磨的往事。 他的生母,亦是于赵国身死。 成王败寇,什么赵太子,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过是这国策里的一枚棋子,说到底,已同蝼蚁无异,他也没有观人落魄的癖好。 只等依计惹怒了那太子,一道冷箭放出,大戏开幕,他也好回去安稳睡上一夜。 城楼下…… 赵姝被郎中令的拔剑声催醒,身后是廉羽同获罪军士们的喊声,还有邯郸国人回过神来的哀求哭告。 她没有回头。 她俯身用碎瓷刮起半勺冰凉残羹。 仰首看向远处秦宫巍峨高耸的殿宇复道,恍惚间忆起,去岁暮春,自己被封立储君,父王亲手为自己加冠,繁花似锦,公卿大夫百官朝拜。 她其实不知朝政不懂诸侯,在赵国,她上有父王和义兄如晦,下有廉家全族力持,十几年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游冶玩乐上。 直到四月前的平城大战,一切都变了。 抬手触到头上方冠,泰山柏嵌套荆山玉,不知是一路冻饿蒙了心,有雪片滚落衣袖里,她不觉冷,亦不觉悲。 中郎将再催,下一刻,残羹委地,她左手拼力一曳,曳出那柏木玉冠,青丝如瀑。 雪势愈大,少年郎忽而再笑,半嗔半痴似的,面上却是清冷决绝。想到在平城的两月,赵姝只觉着心口里一股气要炸裂开。 “孤有何罪!平城我赵军折八万,余二十万人被围,断炊四十二日。若孤以二十万血肉再抵十日,今日又岂会入质于秦?” “战事拉长,再由宗周调和,也不过就是那么个结果了,你秦人难道还想僭周代天不成?” “可笑至极,孤与秦王按宗周辈分,尚算是平辈。多没意思,这世间的权势爵位若要踏着千万人累累白骨,那这天潢贵胄,我不做也罢!” 玉冠被狠砸落地,顷刻碎作数瓣。 她本就是个中气不足的,又要刻意压低音色,在空旷高耸的夹道中,即便是声嘶力竭字字堂皇,却愈发听起来叫人觉着渺小脆弱。 声音传到城楼上,便又弱了两分,听上去仿若稚子怒斥。 当内宫遣侍从来催问何时动手时,嬴无疾将那最后两句兀自重复了遍,久无波澜的一颗心莫名起了些难言的悸动。 很快,便听得城楼下有女子沙哑微弱的哭声,入质的赵人动乱起来。 “王孙,时辰到了。”校尉郎目中死寂,他知道这一场戏已被诸国史官删改着录下,而这一箭射出后,他的角色应当就是向周赵二国谢罪拖延的罪羊。 机括扣动之际,一只骨节纤长覆满重茧的手按住了他。 “许久不用活物练靶,本君来罢。” 校尉郎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后,见四处无人,即刻跪地拱手:“小人章茂,云梦商户出生,今承王孙大恩,余生当结草衔环以报。” 嬴无疾一面细察这把重弩,一面回身垂袖扶人,一双深阔眼眸诚恳温笑,灿若星河,正是个清风朗月悲悯众生的郎君。 他将人扶起,还不忘拍了拍校尉郎章茂的肩,随口道:“你是王叔的人,亦是我大秦难得的机括能人,不该陪一质奴赴死。不过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无能蠢物,既说不做天潢贵胄了,这大争之世也是难为他,本君心善,一箭送那竖子上路也……” 章茂刚想附和,但见他面容骤然凝滞,原本要按上机括的指节紧握成拳,像是被人抽了魂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城下一处。 渐渐的,那倾国绝艳的一张脸上,所有的温润和煦转瞬消散,恨意愤怒不甘狂乱得糅合在一起,几乎扭曲到分辨不出情绪。 长指曲伸数次,直到在弩箭背上划出甲痕,嬴无疾忽然扬眉浅笑,而那长眉下灿如耀石的一双碧眸却阴鸷坚定起来,他转头,撞上章茂怔愣慌乱的目光,笑的温和而诡异。 “去王孙府遣十名说客,赵太子不可杀,限他们于今夜陛下安寝前,做成此事。”
第2章 遇仇 在质子所安定下来后,赵姝对着烟气袅袅的药炉,一颗心反倒惴惴难安起来。 她虽纨绔贪玩了半生,却自认脑子尚不算笨。 今日死局骤转,应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方才乱局里,利刃朝自己脊背削来时,那支暗中射来的弩箭阻住了铁剑势头,而后,中郎将李武便突然宣布停手,也没有新令,只是将他们押来了这处守卫森严的质子所。 甚至连她一路求不来的退热方剂,那中郎将李武都主动遣人送了来。 难道……是如晦哥哥,他跟了来?! 这荒谬念头一起,立时便被赵姝自个儿否定了。 赵国如今的污糟局面,义兄能独善其身都是好的了。 从死局到妥帖安置,命数转变之快,实在是叫人……难安。 正思量间,戚英跌撞着从屋内跨出,一把将她肩背抱住。 “阿姊。”肩背上有微弱强压下的颤意。 赵姝立马挂上笑,一手扶过她,一手就要去倒药汁:“秦人多小气,给的药闻着也没咱邯郸的好,你先喝了,下月等回了洛邑好好养身子。” 她以为戚英病重,是一路昏睡的。 然而下一刻,素来寡言鲁钝的戚英替开她的手倒了药,突然哽咽改口道:“公子,你……不可为旁人屈膝。” 赵姝眉间一抖,眼中衰残欣喜便被浓重苦涩盖过,张了张口,到底将一切思虑忧患尽皆咽下肚子,只陪着戚英喝了药,又看她利落烧水暖炕。 这些琐碎杂事,赵姝到如今地步,依旧做的不好。 中宵雪停,凉月渐出。 她守在塌前,望着戚英酣睡的圆脸出神。 戚英非是宗室女,而是她乳娘同一大夫私生之女。降生之时,寤生难产伤了脑子,戚英一辈子都言辞磕绊,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话。 五岁那年,父王令她男装,鸩杀公主府近侍七十余人,她将戚英抱在怀里,日夜不离,侥幸活命…… 晃了晃脑袋,赵姝起身,对着铜镜清理起脸上多日未除的易容膏。 残脂洗净后,镜中显出一张秾丽柔和的少女面庞。 多日奔波风霜的一张脸上,杏眸盈盈,樱唇雪腮,眉间半点殷红溃烂,反倒似花钿般,将这原本娇柔天真的面容衬得多了分魅色。 这易容膏凝结在面上,并不如何改变五官,只是掩去女子的柔和,添上少年的英气。赵姝如今年已十七,赵王在宗府籍策上替她减去二岁,外人看来,便是个年十五未长成的少年公子,面貌上亦与王相似,公卿大夫无人起疑。 质子所到底也是苦寒,卸完膏皮炭盆就差不多要灭了,赵姝连月苦辛,也是累得伤了身,才摸到塌边一躺下便昏睡过去。 却是一夜梦魇。 第二日天未亮,她便满身冷汗得醒转过来。 很快便有小宦过来传话,令赵太子辰初入大殿向秦王纳信降国。 索性戚英服药后一夜便退了热,穿戴梳洗完毕后,赵姝起身时脚下一疼,被戚英发现了磨破到惨不忍睹的足,小姑娘突然抱着她大哭起来。 从来都是赵姝闹情绪闯祸了戚英来开解,如此境况,让她一时无措起来,随口自语道:“秦人既不杀我,等外祖遣人来,咱们定能回洛邑的。” 戚英收泪指尖小心点上她眉心,恰逢小宦来催,戚英忽然神色凝重,凑近悄声嘱:“公子脸上……万莫叫人看,切记。” “自然不会。”赵姝有些懵,她不着红妆十余年,儿郎做派早已沁入骨血,再说又有哪个会来细看她一个落魄质子呢? “你且安心躺着休息,等我午时定回来。” 降国典与朝会同行,大抵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赵姝却没料到,她这一去,便再没能回来。 . 整块荆山玉雕就得降国令信被黏合起来,赵姝捧着这块先前自己一时激愤摔碎的令信,立在空阔玄黑的朝会大殿上,垂眉敛目却亦是不卑不亢。 她立在巨大的六根桓表山柱间,一众公卿执笏遥立两侧。 小宦诵着冗长的降国表,王座之上的秦王须发皆白,面容威严刻板,只是……不良于行。 “太子殊一路辛劳。”老秦王接过她奉上的玉信,饧目乜了记玉上裂缝,又面无表情地朝她打量。 这位秦王母出宗周媵妾之婢,年与周天子相当,要论起来,还真是同赵姝同辈。 生死无定,赵姝忽然抬首对上老秦王的打量。 老者避也不避,视线钉在她身上一般。 她遂平复心绪,恳切直视王目:“鄙国工匠此番阖家入秦,俱是邯郸各行魁首,愿秦王善用。” “自然。”老者终收回视线。 而后赵姝被遣退下阶,听着两位大夫争论变法之事。 她一双脚立得酸疼,见秦人的确是在商讨内政,渐渐的看懂自个儿的生路,一颗心便叫无畏彻底盖过了恐惧。 可她一个大活人还杵在殿中,无人来管,秦人倒真是不讲规矩。 正听的一头雾水间,来时那小宦趋近,颇有礼地低声:“降国典已毕,我王令太子自回便是。” 赵姝这才松下吊着的一口气,随那小宦退时,索性便将父王早已备好的书信递了过去。 小宦刚应下转呈,忽听殿中一道清泠泠的声调悠然道:“宗周分封七百年,其中优劣,不如尔等听赵太子一论,岂不最是适合。” 那人一开口时,赵姝但觉周身一震。 回首之际,身子一寸寸僵硬。 有什么久远深埋的过往似欲破土。 她在心底不住祷念,期望是自个儿累的晃神耳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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