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的恶意直比那湖水还要沁人骨髓,赵姝忽然痴笑了记,她忍着鞭伤又强压住身子的颤动,仰头怒目看他:“滚开!” 这一声低哑衰弱,是她见到这人后,唯一丢给他的话。 ‘吼’完了,她才觉着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似的,想要从崖壁上撑起立稳。 索性终是要死的,她绝不能给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看了笑话。 他要看她痛哭流涕,看她苦苦哀求,她便是死也不要趁他的意。 甫一迈步时,顿觉眼前湖面倾斜山壁晃动,好像连眼前这张面目可憎的脸都变的有些模糊起来。 深深喘息了两下,肺里头一阵刺痛。她试着走上两步,忽而双腿一软,整个人朝前扑去。 预想中的摔碰未曾发生,一双手牢牢托在她两臂下。 赵姝冻的说不出话,也是彻底脱力,但她并未失去意识。 当她觉出腕间绳索似正被人挑开时,迷蒙中福至心灵似的,也不知怎的,前一刻还愤懑欲绝,此时她没再动作,任由自己阖上眼。 下一瞬,后背倚进一个坚实胸膛,腿弯被人轻巧一托,她竟被人横抱起来,山坳里催折人的劲风顿时止息无踪,而她心底,吊着一口气,一时摧云崩屑般震动。
第6章 湿衣 被那看守泼了十余次,赵姝衣摆发丝皆在不住滴水,几乎同直接落湖无异。 凛风被挡住,她略回了些神智,只是假寐着留意周遭动静。 能觉出冰水不住得从她身上透进他衣衫里,眼皮微微留了道缝,便瞧见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颌,还有那深邃俊逸到近乎妖冶的面容。 从这个角度看,那轮廓便更相似了。 想到临行前,如晦哥哥痛楚决绝的模样,赵姝心里陡然悲怆到将欲落泪,她已经硬撑了太久,这天渊之别的境遇,连她自己都惊异求生的意念。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面容绝美却疯癫的胡女。她不喜嬴无疾,但却莫名觉他那胡女亲切。 可那时,她秉性贪玩,他母子不过是微贱流民,新鲜劲过了,也早忘了顾念。 好像便是她回洛邑秋狩的两个月,回来之后,那胡女被害,嬴无疾也不知所踪。 …… 感受到肩头臂膀的稳妥有力,一股子难抑的心慌蔓延开来,经历了这一切后,她忽然猜度,那时候这人亦不过十六,该是怎样可怖悲绝的一种心境。 于她而言,若将那言辞不通的胡女接入府内,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可世间之浊,生民之苦,女子之艰,她从前游冶享乐,哪里会想到竟有如此多的苦厄。 “属吏王允何在?”头顶清朗嗓音响起,她立刻屏息凝神,歪头阖紧眼睛,一动不动。 但听先前那属吏一叠声告罪,同这些日子的凶恶刻薄判若两人。 “你无罪,只管起身。”嬴无疾惯会安抚人心,便是对这新来投靠的小吏,他也不吝口舌,甚至还客气地捧了两句,“王允,有一事本君还要劳你去办。” 这属吏是芈氏身边一老宦的远亲,他私下听闻过这位王孙的秉性行事,听他这般客气时,一时心中警钟大作,却又绝不敢显在面上,只得强作镇定,恭手待命。 “罚质子来此是本君私令,如何王叔会知晓。九原郡城旦近日病死不少,王允,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原来是石场戍卫混了细作,而他这个掌事属吏竟未发觉,王允当即脑门沁汗,他知道王孙疾是个什么样的主儿,告罪解释惹了他烦,只怕死的更惨。只有办成了事儿,他才自能避过牵连。 王允明白这个道理,当即不多言,只是拱手郑重应诺。 然而当他看向王孙抱着的人时,又不知该作何态度。不是先前嘱了他‘不必顾忌,只当一般重犯。’如今这场面…… 正犯难之际,远远地瞧见一纵人马飞也似地过来。 有王孙府的侍从要来接手,被成戊一脚踢开了去。 嬴无疾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把人递过去的意思。 反正回去也得换衣,怀中人又实在轻得没几两肉,他朝成戊指了指牵马之处:“去将赤骥牵来。” 赵姝忽然禁不住冷,不小心打了个寒战。 正当她紧张之际,但听头顶有些不耐道:“罢了,今夜无事,还是不骑马了,去寻辆马车慢些无妨。” 待要登车时,嬴无疾回身望了眼还在石场劳作的降兵,忽然对成戊说:“你乘赤骥去寻太傅,请他给赵人工匠安排去处,照什伍制,入良人籍。” 厚重羊毡的帘幕落下,车轮滚动碾过冰封泥路,风灯燃起,车轿内萱软无声。 那属吏临时寻来的马车里,竟也放了铜兽炭炉,轿厢并不宽阔,却将暖意聚得更快了些。 经这久违的热气略略一哄,赵姝但觉血脉流淌起来,即便湿衣冰寒粘腻,她亦是吐息平和了些,渐渐回复了神智。 若说方才她还是半昏半演,此刻却是彻底清醒了,只是出于生存本能,这温暖安逸叫她贪恋,她怕醒了要被丢出车去,亦或是不想再被他言辞嘲讽,也就这么继续昏睡。 烛火蒙蒙里,耳边似听的抖落衣衫的声音。 正疑惑间,马车重重颠簸了下,原本她是侧面朝内半躺在条凳上的,这一下连反应都不及,人便被颠得一个翻身,朝外滚去。 还不等她惊呼醒转,便又被一双有力臂膀俯身拦下。 属吏周到,车轿中不仅燃好铜炉,更是连替换的干净衣衫都备了两套。 触手湿冷,嬴无疾见人还昏迷着,就打算替她先将湿衣换了。 想不到仇雠落难,竟还得他纡尊降贵,亲自来照顾了。 他低声嫌弃道:“真是无用。” 这一句虽不是好话,倒音调轻缓,同先前语调迥异。 抖开新衣朝边上放了,他长指灵活,两下就挑开了她腰间系带。 动作之轻,一直到他来掀她胸前衣襟时,赵姝才倏然明白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抖着潮湿羽睫,一手按住胸前衣襟,声调细弱脱口惊问:“你干什么!” 嬴无疾亦似被踩了尾巴一般,手上动作不停,一下挣开她就将那件粗糙中衣掀至肩下,他丢过新衣,冷声道:“正月还要与周人会盟,你若死了,本君就叫你的人一同陪葬。” 这样残忍威胁的话,若在往常,赵姝势必要被惹怒。可她方才的确是被这人救下,亦听的他赦免那些工匠的话,此刻便全然没有当真。 中衣被他半边掀去肩下,好在是隆冬,即便她是脱了外衣受刑的,中衣之下也还有最后一层里衣。 匆忙将湿*七*七*整*理衣拉回掖好,她甚至还将衣带重新系好。 纵是有铜炉烘着,被两重湿衣并一层厚布束胸裹着,身体愈渐回温后,齿关反倒开始不住得磕碰起来。 方才那纤薄肩头的触感尚在,嬴无疾蹙眉压制住异念,有厚实新衣不换,偏要裹湿衣,这人莫不是叫冰水泡坏了脑子? 遂晲着她冷道:“换衣罢了,这么紧张作甚。” 如今浑身透湿,又同处一轿,赵姝一时心虚,随口便急急回了句:“你的衣服,我不穿。” 嬴无疾气笑,当下去掀轿后槅门:“既不怕冷,便下去骑马。” 湿衣被风一吹,赵姝顿时冻彻心扉,又剧烈打起摆子来。而男人神色不似作伪,一面将木门敞开,一面便来抓她的手。 湖边受刑的痛苦让她的心顿时皱缩成一团,寒冷,已经如妖魔般镌刻于脑海,叫她理智奔溃。 “不、不要!”身子朝外跌的一刻,她竟不管不顾一头撞到他身侧,似一只受伤将死的林鹿,紧紧地靠着人,汲取着微薄但珍贵的暖意。 背后一片潮湿,她是在用自己挡风遮寒呢。嬴无疾长眉拧起,就要发作时,却听身后人猫似得软了语调,依稀间竟隐有哭腔:“莫将我丢下去,我……我只是,只是体陋有疮,不、不愿人瞧。” 顷刻间,一丝奇异的触动爬上脊骨,背后那人紧紧偎贴之处,他竟觉着不凉反热。 气氛一时寂静到可怕。 沉默半晌后,他到底没有回头去看,只淡淡留下句:“闷的很,本君还是骑马先行一步,赵太子自便吧。” 出了车轿,嬴无疾反手阖拢槅门,顺势抚平扣紧了在外头挡风保暖的毡布。 直到他跨马坐稳,还不自禁地轻轻搓捻左手指节,果真是与他这样泥沼里摸爬大的人不同,那些个自小娇养的王孙贵胄,便连肩颈的肤质都那般若羊脂丝帛。 冰寒劲风拂面,那点子迷惘瞬间消散,他眼中清明肃然,望着远处斜阳里,影影憧憧巍峨连绵的咸阳城,似有罕见哀色从他眸底掠过。 他扬手招来一个死士,纵马并骑后,低声说:“去将质子身边的女子接来,余下将士六十八人……今夜处置了吧。那位廉小将么,暂且留下。” 邯郸良匠务必要容留善待,若有公卿弹劾,倒还正成就他仁善的美名。而这些赵人获罪的降将,他细察了几日,并无自个儿满意的,此刻处置了,也好在祖父面前正名,他绝非做无度施恩的昏君。
第7章 道歉 半个时辰后,马车直接从偏门驶进了王孙府,当赵姝被人扶着仍是那一身湿衣从车上蹒跚下来时,嬴无疾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正要出言奚落,那人就剧烈咳嗽起来,晃悠悠才抬头瞧他一眼,一张巴掌大的莹白面容上,蕊花一样的唇色都淡了,才要张口说什么,脚下一歪,一屁股跌坐去那车轮后头。 扶人的小侍没有托住,当即骇的无措伏地。 嬴无疾远远地觑着,忽而极凉薄地嗤笑了记,话却是对那小侍说的:“起来吧,他不过一介质奴,还不如你呢,一会儿让掌事过来安排吧。” 说完话,那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外。 华灯初上,天幕擦黑。 他这一走,就只余几个小侍并那车夫,几个人面面相觑。 车夫是亲眼见证了方才主君抱这贵人上来的样儿的,如今主君态度急转,他暗觉不寻常,遂只是朝小侍们点点头,一字未留地走了。 有侍从见赵姝裹着湿衣立也立不稳的模样,心生怜悯,刚要将人引去院里等,就被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了。 那人厉色看他:“不是叫等掌事大人过来安排吗,就你多事!” 言罢,几个人也不多管,相携着一并去了。 赵姝撑着身子抱臂靠到廊下时,还听的远远地有两句传来:“贵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当真以为主君仁善,就敢掺和贵人的事!” 声音渐远,环顾四处,她发现自己是在一所临水的偏院里。 不是住人的地方,只是水上筑了所歇山水榭,借着远处杳杳灯火,依稀能看清这水榭的造势清奇,虽偏亦精。 四下无人,这一处颇幽静绮丽,赵姝没闲情欣赏,她只是后悔方才没来得及让车夫留下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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