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腹顶得有些难受,雨没落下来前,闷热的很。院子里偏门深锁,花木杂疏茂盛,这处别苑再疏于打理,建制造式亦是勾斗叠嶂,虹桥重门的宫闱构造。 檐下泥燕啾啾归巢,远近宫灯次第燃起。 黑沉欲滴的天幕下,各楼各苑暖橘色灯火掩映,造一番璨然堂皇的盛景。 她静默地望着远近景致,透过这久违的堂皇兰庭,仿若又看到那些不停歇的纷争算计。又想到白日里那人模样,一颗心无端得急促闷跳。 …… “此症乃残毒凝滞,老夫先师曾于西域治过此症,只消七日褪尽残毒即可痊愈,非是难事。” 朱大夫捋须缓缓而述,声调顿挫和在雨声里,显得颇有两分世外高人的飘渺。 他诊完脉开了方,招招手指示赵姝上前‘学习’。 壬武认出赵姝是午时于暗巷与苦役们治病的哑女,见她年岁尚轻便欲阻拦。 从进门时,对着主座上的人,赵姝只匆匆瞥了眼就不再多看。她在脑子里不断地背述着恩师赠的两册医典以安心神,此刻被壬武拦了,也就垂首默立。 “大人勿忧,小徒也治过此症的。”朱大夫将几盏灯移近,摊出右手上前儿轧药时的划伤,“实在是老夫这手吊着一根筋,大人放心,小徒针法极准的。” 壬武还在犹疑,就听嬴无疾不甚在意地发了话:“不妨事,且让他们施针。不是说石亭乡啬夫奏了桩要案,正是整肃法令之机,他若来了,你去带了人一并进来,本君听他审。” 石亭乡正是赵姝先前的来处,一听有要案,她禁不住眉心拧了记,又想该不至那般凑巧。灯盏齐备,身后朱大夫催了催,她也就走上前安心诊治。 指腹搭上他腕脉,男人手掌下意识地曲伸了记,竟是偏过头,睁着发灰无神的目盯着她。 或是心有所察,觉出她的慌怯,鬼使神差的,他对空淡笑一下,用十足安抚的语气温声道:“莫有顾忌,治不好,无罪。” 纵知他平日驭下恩威并用的手段,然似这般由心而发的带着劝哄语意的,还从未有过。 话音一落,不仅壬武诧然,就连嬴无疾自个儿不禁怔愣。 也不过一瞬,赵姝松开手,克制着心虚朝朱大夫要来烫过的银针。 两寸、一寸半、一寸三分……从第一针开始,心中蔓生的杂草荒念即如魇梦碎散,掌根比按穴位,重刺轻收,翻飞指尖灵巧。 一气呵成于左脸筋脉处落完十一针后,她回头以目示意,正勉力识记穴位的朱大夫忙问:“公子左睑可有异,何处最酸滞?” 几乎就是他问出口的同时,嬴无疾就忽觉左目一圈胀热起来,似有一股气兜阻滞于第一针处。 “药呢?”见他次第指着左颊气滞处,赵姝则随着他所指一一调整银针深浅,朱大夫催来汤药,又取出早备好的丸药递上。 气息兜转一圈,听得耳边人突然极轻地一声:“好像……有光。” 知道第一步奏了效,赵姝禁不住鼻息一颤,她深阖目凝住神,手上不停地一一取针,又如法炮制地在右侧各穴落下十一针。 待看着他饮了药,她已是满额的汗。 恩施嘱过,头一次施针最险,但错毫厘或是残毒彻底化入血脉时,回天无力,往后也再不需治了。 落针深浅虽有寸分之别,实则差异之微全凭人临场应变。在伊循时,师父曾叹过,她于针砭之道上敏慧,自己少时亦不如。寻常与人施针,她便歪立着也从无出错的。 可今夜,才第二针,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为免偏差,第三针时,她就径直跪坐上了围榻,搁肘于木质背靠上借力。 听得那一句‘有光’,她眉睫苦颤,待一番针药皆毕了,来不及去擦额角的汗,也没注意到二人的距离近得荒唐,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眉目酸楚。 似最后一点执着化了,劫后余生一样,面上两道长疤起伏着,见他侧头向灯盏最亮处,她挥手去他眼前,一颗心悲喜交织得酸痛,却只能‘啊、啊’无言。 两年前的一幕幕突兀浮现,雨声渐大,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未动,透过年月斑驳深影,抬头看他霜白的发。 “果然是残毒凝滞,老夫没断错,公子福德深厚,不出七日就能视物了。” 朱大夫带着喜色的话惊褪残梦,她周身剧烈一凛浊泪顺着疤淌落,遂忙忙低头遮掩,手脚并用地从围榻下来。 复明有望的人却见不到多少欣快,只对着空落落的身侧缄默了会儿,辨出外头来了人,只随口吩咐道:“遣人送一百金去朱先生家,备处客苑与他师徒。” 一百金,莫说是村人,就是无爵无邑的新县县令都未必有。普通人,怕是八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 施针没出错,又还没医好就得了赏,朱大夫喜不自禁,直有种祖坟堆里齐冒青烟之感。 拱手谢恩之际,他一面想着归家后置地买妾事宜,一面转头赞许地看向赵姝。 师徒二人告退,石亭乡啬夫压着人来拜,两拨人狭路相逢,恰在门槛前碰了个正着。 甫一相见,被拷打的不成人形的公孙氏愕然张大破了的嘴,又略行一步后,老妇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啬夫制压,猛地扑向赵姝,发了狂一样地哭喊道:“大人,她是周地逃奴!就是这小贱人,就是她!她不但拐跑了我孙女二丫,还要用那块劳什子玉陷害我!小贱人,我儿不过瞧上你有两分本事,你好狠的心啊,就要我老婆子的命啊!” “快拉开他们!”那啬夫年岁大,去拉人时,也不知老妇人何来那么大气力,几个人摔滚作一堆。 也是不巧,赵姝被个胖硕的朱大夫压住胳膊,又一时骇于老妇人被用了重刑的样儿,直接被对方扼住脖子动弹不得。 好在壬武反应快,上前扯开众人,只单独好生扶了朱大夫立稳。 偷盗转卖天子赐物,一旦处置不妥,重则事涉周秦两国邦交。 啬夫呈上口供,又请了县里当铺的伙计来陈述,一行人分述完,就剩了个赵姝立在堂下尚未分辨。 她正要刻字争辩时,忽然就被人重重推去地上,转头惊异地看到方才还慈眉善目的朱大夫正垂首怒视她,拱手禀道:“老夫可证,此女确是周地逃奴。” 壬武疑问:“她不是先生之徒吗?” 朱大夫将下巴叠出四五层,目露凶光地恨对着她:“是她下毒与我家小儿胁迫,老夫惜才允留,不成想竟还是个偷盗御物、拐卖良家子弟的蛇蝎女子。如此毒妇,是老夫失察,请大人一并治罪。” 他自得于已记清了穴位,想着独吞百金的赏钱,面上确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悔恨样,还一脚踢开了赵姝欲刻字的木片。 她吃了哑药,要四五个时辰才能解,一时间对着屋里目光不善的众人,口不能辩。 但听上头人终是发了话,却显然更关心所盗之物的分量:“那块紫玉何在?” 石亭乡啬夫立刻小心捧出紫色玉璜,嬴无疾指指壬武,后者便上前细细辨认。 不稍片刻:“确是天子御赐之物。” “盗取御物者,当处斫手之刑,再发往洛邑弃市。”啬夫急着表现,紧随其后补念出刑罚。 壬武点点头,想到方才施针的场景,倒是破天荒地想要求情,还未开腔,就听上首之人淡声下了决断:“偷盗天子之物,此罪不必断。但拐带乡人子弟一条,即可定弃市的死罪了。且留一条命,以示对周王之敬,脊仗八十斫右臂,送去洛邑发落。” 她倒抽一口气,却才拾起刻刀欲刻字辩白,就被侍从狠狠踩在右腕上,粗暴地拖行出去。
第104章 近在眼前4 隔了两重院, 脊杖那敲散人血肉的闷响依旧节律清晰地传进来。 即便是这样的两样大罪,若非恰逢新法召见各乡啬夫,否则至多也就是层层递报去廷尉处,待核实处置了, 也未必会有上达天听的机会。 天子睦宽仁, 周法亦刑轻。都有了确凿的人证物证, 这两种罪放在秦地俱是死路,反而斫断右臂送去洛邑,或还有一线生机。 是故, 嬴无疾漫不经心地做下这决断后,味同嚼蜡地用了口厨下进的果羹后, 便使壬武召来随行的几名大夫, 择选起入周的使节人选来。 紫玉还在壬武手里, 在几名大夫对入周礼节贡物的争辩声里, 他看了眼围榻间倾颓玉山般漠然的人, 莫名起了种不好的猜测,觉着自家主上像是并不愿治好盲症似的。 “列位大人, 可有识得这紫玉的?”壬武年轻, 他只能辨出这玉是周室所有,却对这断月三孔的造式一时忆不起来出处效用。 也的确是得明确了所盗之物的规格用途,才好有的放矢地托辞去觐见出使。听他这么问, 几名大夫才从争辩中醒过神, 纷纷传看起那枚手掌长短的玉片来。*七*七*整*理 这一看之下, 几人俱为这玉上浑然天成的仙岛流霞吸引。 新法复行, 朝中多用下士能人, 出身却都未必多么显贵。 “这不是列国诸侯组玉佩顶头的那块玉璜嘛。几年前还有赵国之时,天子为贺赵楚两国新君御极, 同时打了两对组玉分送。月前在楚都,楚王宴请老臣,身上带的同此玉,像是出自同一块玉胎。” 众人围看一番后,一名方从楚国归秦的老大夫的话,让众人沉默下来。 “拿来。”就听上首本已在假寐养神的人,忽然坐正了身子,朝着声音来处摊开手。 待玉璜到了他手中后,但见他长指翻覆着摩挲一圈,在触到一个极小阴字‘蘩’后,他心口里绵绵密密地豁开口子,在来回细触着确认后,那些口子里便似被滚油浇了,麻木已久的人,好似让那热油泼了,顺着五脏六腑里次第裂疼起来。 ‘蘩’字乃组玉铸地标记,出自洛邑城南,有天下最好的玉匠,唯天子御用,诸侯即便争霸也还未有人于此事上僭越的。 这块玉璜,是赵姝当年御极时,天子亲赐的组玉里的一块。照惯例是要随葬的,当今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块。 实则去春旧晋代赵,赵王病薨的消息传来时,他初时也不肯信。后来一月里几乎废尽了整个邯郸的暗桩,却等来一件密报。 在赵王入棺的当日,从洛邑去了一位须发苍苍的老者。老者年逾七旬,亲与赵王尸身正冠含玉入椁,在椁木旁独自枯坐了一昼夜后,竟是命人抬了赵王棺椁回了洛邑,归葬北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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