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面上神采所慑,他仍旧答了。 这比预期的速度要快,赵姝禁不住慨然笑了笑,想要再确认一下,遂勉力扳过肩把四根指头朝脑袋后远远抻去,希冀追问道:“这样远呢……嘶!” 不慎牵了后背才结了疤的皮肉,她嘶了声身子不稳半仰着就朝床栏边磕去。 在撞疼伤口前,胳膊被人握上,嬴无疾凑近了,浑身散出种药草气。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圆润了许多的小脸托起,拇指蜿蜒着轻抚过那道横贯鼻梁的浅红长疤,轻道:“是不是很疼?” 他的瞳色已恢复了大半,碧与灰交杂着,也再没了昨日的无神。 对上他目中灼然,赵姝怔了瞬,只觉着这双眼漩涡似得会吞人。可时间还未到,她不敢置信地缓缓落下手掌,未及问,就得了他的答案。 “我能看见了,就在刚才。” “真的吗?!”喜色爬满她眉梢,目中的释然庆幸掩不住,“定是先前那游医的治法真的起了成效,怎么能治偏症的偏都是游医呢,看来要精研医理,就绝不能偏居一隅!” 她话音轻快,也顾不得自个儿扯到的伤处,半跪起些身子,径直就去探查对方的眼睛。 灯烛摇曳,忽起了阵夜风吹散燥闷,拂落半帐浅青的纱,雾一样映在二人身侧,榻里顿时昏暗起来。 陡然暗下来,青纱虚影朦胧映在他俊挺鼻尖上,投下一层黯淡浮光,却叫她心底陡然溢起暖色来。 似被烫着一般,她想要退开些,后腰上绕过一只有力臂膀,将她牢牢得制在怀里。 “小心再碰着,让我瞧瞧伤处。”他语调温柔。 赵姝忽然心里发虚,因她没料到残毒第五日就解了,尚有些没有准备好以这般面目相对。 况且她为贪凉,只穿了件露臂的褙子,胳膊被对方温热掌心握着,一颗沉寂经年的心竟是不受控制地紊乱起来。 “昨儿是最后一次换药,这点伤不重,你不必在意。”她垂着脸,刻意不去挣开他,自以为将心绪掩饰得极好。 臂间桎梏松了些,她便从他手里接过伤药,立在脚踏上,不着痕迹地在怀中收叠着布绷。 她尽力让右脚看上去正常些,放轻步子朝脚踏下去,背着身,用老僧念经的语气坦然道:“还有两日的针药不能停,你早些歇着,我去照对那名楚医的治法,再补两页医札。” 等另一只脚也跨了下去,她才语调极快地道出真实念头:“有了你的五十金,洛邑我也未必去了,说不准索性去楚地探寻那名游医,碰碰运气也罢。” 她这两句说完,想着他或许见了现下她的脸,也就不再有执。 心中庆幸豁达之际,隐隐绰绰地又总似浮了层灰。 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竟觉着前方桌案上的灯盏也孤清起来。 然而,脚才一触到泛着凉意的砖地,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朝后扯去,两脚倒退着重回脚踏,却是踏到了对方双脚上。 后仰的势头不容抑制,力道却极缓和。 右脚腕的碎骨使不上劲,想要用左脚撑起身子时,又恐全身的重量下去,要踩伤了人。 “哎。”了声,她一屁股坐倒下去,叫他照膝弯下一捞,恰好侧身跌坐在他腿上。 “你要走?”他顺手将她圈住,下巴搁在女子墨云似的发顶,醇厚音调里浮着丝不可察的颤,倒还是一贯地不留余地:“你走不了,我会六礼俱全堂堂正正地娶你,我要留你一辈子。” 这话说的风轻云淡,仿若是闲话明儿朝食吃什么。 赵姝凝眉,牵得侧脸长疤亦扭曲了下。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在脑子里打了一圈稿后,自觉都不可能说动身后这个疯子,索性拧起眉沉默下来。 “你知道,那一天,信使从邯郸带来赵王病薨的消息,我在做什么吗?”他用下巴贴着她发顶蹭了蹭。 “我在西蜀收封地,遭了芈氏的埋伏……”环着她光.裸臂膀的手上移,捏上那圆润饱满的耳垂。 不厌其烦的,嬴无疾细细赘述这两年来自己的经历,一个讲一个听。 烛火跳动两下黯淡许多,见赵姝迟迟没有插话,他苦笑着再次抚上她鼻间的疤:“原本这眼睛,治不治也都是一样,若为千秋业,看不见时,反倒心里更静。” 带着重茧的粗粝长指来来回回地在那道疤上游移,饶是侧着身,她依旧能觉出他要钉穿自己的目光。 沉吟许久,她仍是侧身默观壁影,附和起来:“是这般理。家国百代、帝业千秋,譬如恩师潜研医理一世,这些才是人活着值得皓首穷究的。” 顿了顿,她长叹一口,又补了句:“少艾易老,红颜易逝,只认一人的话,到老时,怕连他的脸都记不得了,忧怖空劳。” 她一动不动,静若碎玉。觉出他卸了些力,她遂一腔倒尽:“你我都舍不下……何不各自行路,君留庙堂我归乡野,不生牵挂的好……你、留不下我。” 最末一句,嬴无疾回神,竟不知怎么的,手掌里禁不住震了下。 “看着我。”他忽然带了些厉色,指间用力捏过她的脸转向自己,“你要走,可以。” 赵姝睁大眼仰面惊望,但觉他眸色都深了分。呼吸交错间,她见他似勾唇笑了笑。 “你走的那一日,我把这双眼挖出来,赠你。” 看到她目中错愕惊恐,他薄唇上扬笑意染进眼里。 赵姝明白,这样的话放在一般人身上,也就是随口说的气话。可这人,还真可能做的出。 她是真的恼了。 无论是秦宫还是赵宫,她是绝无可能再回任何一座深深宫苑。 被他瞧得不自在,她使了气力拍开他的*七*七*整*理手,扭开头冷冷道:“君上既要娶,不知给的什么身份?” 嬴无疾睼她一眼,认真道:“举凡秦国所有大族,你都可以选。若嫌委屈,我想法子,让你归祀宗周。” “此生此世,不敢让外祖认我。”颇浮夸地笑了笑,她歪着头望纱帐,继续索求,“我不入宫,不去别苑。” 身侧人思索片刻,又缓声道:“你可以去北市里开一家医馆,再择一处近些的院子住。” “我的身子,生不了孩子。” “也无妨。等晸儿长大亲政,我无儿无女,反倒不受猜忌。到时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毫不迟疑地回应里,是他忧切又不知从何问起的焦迫。 连着三个问题一气问完,在她见过这世上真正的离乱与人性后,心海空空里,免不得有些哑然。 她本就不擅藏掩情绪,何况还是一个于她毫厘也不愿错过的人。 嬴无疾瞧着心暖,又去捧她的脸,随口编排:“脸怎么红成这样了?” “啊?”赵姝一惊,连忙摸了摸自个儿脸上温度,“有、有吗?” 等她意识到被诓了时,却见对方始终含笑打量着自己。 虽说路上行医施药鲜少听到刻薄之言,可她毕竟还是个女儿家,脸上毁了,也总是回避着同人这般近得长久注视的。 人都喜美恶丑,纵她已对相貌不大在意,也总不会凑到人眼前去听恶语谤言的。 偏嬴无疾要反其道行之,他忽矮身低头,从下方硬凑到她脸前,故意激她,竟说了句:“太阳打西边出了,赵王穿了女儿家衣衫,倒也要好颜色了,这是在自惭么?” 赵姝木愣愣看进他眼底,待看清了那其中的揶揄笑意后,她一下就炸了毛:“我自惭个鬼!” 见他尤在笑,她攀着他肩就跪坐起身,微微俯视着急切反击:“连王位我都不要了,脸上这两道算个屁啊。你个白毛绿眼睛的胡奴怎的不自惭?你再笑!就算你秦人霸业得成,也不过兜兜转转才踏在周人轮回之初的点上。我要什么颜色,自惭什么?我若自惭,你岂不是该直接一头撞死!”
第107章 终章1 窗外夏虫唧唧, 夜风卷入股沁人暗香。 端了这许多日,待她一气儿斥完了,发现男人始终只是目中带光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时,说不清是怎么了, 脸上当真烫热起来。 寒毒去了, 她又时常山野里采拾草药, 风吹日晒里,自小苍白的面庞反倒添了颜色。颠沛这一段,又日日吃得多, 细瘦下颌显出鹅蛋形的润泽。 若不看那两道长疤时,便是个顶康健活泼的女郎。 “都成这样了, 还要走?”可嬴无疾偏要刺她, “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你领着那老宦, 能活到如今, 也是不容易。”或许,他就想迫她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争执间, 赵姝才要怒, 衣衫松垮,她才觉出这姿势过于暧昧了。 她光着两条胳膊,粗麻褙子心口处隆起一排麻绳结的扣子, 此刻因着跪直身子, 几乎要贴上他鼻尖去。 他忽然不笑了, 浅碧色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目色晃着烛火, 说不清是冷是热。 看得赵姝没来由心口一抽,她克制着不去捂, 却回避不了抽疼的滋味。 “都这样了,你还要走。”又木然重复了遍,他伸手从她头上拔下木质发钗捏在手里把玩。 如瀑青丝垂落,云一样乌沉沉的墨色,衬得他满头霜白愈发刺目。 以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赵姝也不计较他言辞里的讽意,方松了口气,还是照实颔首,苦笑道:“你也瞧见,我过得不算太差。” 耳畔便是一记嗤笑,她脸蛋忽被扯了扯,想要继续讲道理剖析时,不经意间略过他目中深渊死志,她愣了下。 “你要走,可以。”他缓缓举起握着木钗的手。 纱帐迎风拢去一边,灯盏在这一刻照透他眼底意图,若堕入深渊的魔,偏执亦纯粹。 木钗尖端扎进眼皮的一瞬,她的心几乎停顿。 剧烈的喘息,她抖着手像要嵌进皮肉似的死死扣在他臂间。 眼皮上沁了血珠出来,有一滴甚至淌进他右眼里,在碧色染灰的瞳孔上游鱼一样徜徉。 “你!……你……”一巴掌狠拍去木钗,因为后怕,她浑身都开始颤,连囫囵话都说不出。 整个人倚去他肩上,泪水夺眶,贴上他的脸,她怒斥:“你这个疯子!” 在他作出反应之前,混着泪的温热唇畔忽的印上那双眼。 吮去眼尾血痕,热意一路蜿蜒绵亘。 面额发肤间逡巡,来来回回的,只是越过了唇齿。 很快,从震颤里回过神的人开始回应,大掌难耐小心地避开她背后伤处,也同她一样,只是避过唇舌,像两只离巢久别的雏鸟,缱绻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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