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道不同不相谋。 若非为了解残毒,天大地大,或许她还真能‘死’个干净。 在这乱世迁转颠沛的一年多里,见识了此方浊世种种苦,在疯癫之前,她一路治病施药,险之又险竟然活了下来。 很多事情,便以为是都揭过了。 然而这一刻,叫这夏夜冷雨浇透时,肺腑血脉里的温热眷恋,势不可挡地席卷腾起。 她不想的。 可大概是受了那什么破蛊的影响,胸腔里的酸疼甚至渐渐盖过了后背的疼,鼻息颤动得好似要把雨水也呛吸进去。 卸了力,她忽的埋首下去,凑到他耳畔长叹,阖目:“嬴、长生……” 便就是这寥寥三字,令他容色反复数遍,终只是抬手托稳了人,双目空空地虚望了眼穿廊。 凝神跨入遮雨廊,他薄唇翕动两下,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恩。” 他略矮身托稳了她,她则伸手环紧了在他背上,默契得好像从未分别。回廊数折,每到一折尽头时,只消她扯动他左右衣摆,身下人就能识路。 待壬武交代了底下人处理完,跟来瞧见这一幕时,也不由得愣在廊下。 有小仆支吾着来问:“那位朱先生还开了浴方,已经煎好备在湢浴里,可是要倒了?” 壬武要来方子眉梢一拢,朝回廊尽头的二人看了眼,略一忖度,吩咐:“先不倒,另备一间湢浴……取苑里最好的伤药来。” 等他拿着方子回到主院时,刚好瞧见那名脸上有疤的医女挣扎着从自家主君背上下来。 她一回头,正望见他,嘶哑着嗓子就问:“药浴……咳,要赶在……咳……一个时辰里头。” 她的嗓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先前说不出话,这会儿同院子里的壬武隔了些距离,只使足了劲也没多大声响。 “已备下了,在内院里暖阁连着的西屋,季姑娘朝里迈两进就是。”壬武本想说让别苑里的女医过来,可眼珠子朝前头二人转一转后,改口问,“主君可要进些膳?小人去与季姑娘寻些伤药?” 季是旧晋大姓,也是赵如晦原本的姓氏。 赵姝在路引上改用了恩师家‘阿卜杜’的姓氏,原是打算出石亭乡地界就重新想一个汉名的,哪知被公孙氏就那么喊了出来。 壬武一连唤了她两次‘季姑娘’,她扶着腰沉默片刻,就被一只清瘦有力的手握上胳膊。 嬴无疾朝壬武声音来处作了个斥退的动作,而后凑近了似是犹豫着还要抱她。 却被她反手扣握住手:“肩膀还能动,还没伤到筋骨,叙旧的话缓缓说,来,先去泡药。” 她刻意屏息忍痛说出来的话,不论是语调还是音色,都与从前迥异。 …… 在赵姝的坚持下,最后还是用了自己随身的伤药。她请别苑来送药的医女帮忙上了药,此刻扑在湢浴的短榻边,凝神静气地在自个儿左臂上试针。 热气氤氲着腾散开,模糊了视线,她索性闭上眼,一针扎入阳溪穴六分。 这是治耳目滞涩头晕昏沉的穴,她本没这些毛病,这一针没留余地,到第七分处额角一抽时才停下。 觉出方才被朱大夫混乱中误踩的右手无事后,她长吁出一口气,才抬头去看更漏。 还要一炷香时间,木桶里的人散着发,鬓角处也溢了汗。他空睁着双目,从入此间后,半个时辰的药浴,一直都没再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安静地听她排布,容色里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浮凸嶙峋的肩背,魁伟高壮的身子枯败下来,从来俾睨深邃的的眸子柔和下来。薄唇被熏染得殷红,鸦睫浓长地扬着。 乍一看,拂尽尘嚣兵燹,倒似儒道二家的隐士。 “我现在路引上的名字可长了。是伊循城一位老医师起的。随他的阿卜杜姓,名是图尔荪阿依,是月亮的意思。我比恩师小了足足八十岁整,师父说了,起这名字,善神阿胡拉就会照亮一切夜路。” 提到对自己倾囊相授的老医师阿卜杜,赵姝不由得眉眼微弯,杏目里一派祥蔼:“师父是去冬百岁过了走的,他无儿无女,收了百余名徒弟,偏说我是他此生见过最适合习医的。” 以掌代梳,她趴在榻上伸长胳膊,见他听得仔细,便小心地去抚他白发。 青葱五指来回穿行,她毫无顾忌地拢眉细观他,一面笑中染哀地继续道:“一百零一岁,他就一个人住在医馆里,每天就给自己烤两个馕吃……那么可爱的阿卜杜爷爷,我未能对他说谎。是我贪玩懒惰害死了自己的兄长,是我昏聩痴傻一剑刺死了先生,更是我,让一个有志于天下的人,却要沾染寒毒目不能视!” “赵穆兕,死于剧毒,你那一剑不致命。” 沉默了许久的人,一开口就若雷鸣。 便是这一句应答,让她一下子梦回两年前。 治好了他的眼疾,她也就不欠他什么了。 他还可以同以前一样去活的。难道不是吗,比起她来,只要治好了眼睛,他从前是秦国的王孙疾,往后亦是手掌兵权的辅国公。 “不重要了。”时隔年余,哪怕今日陡知了赵穆兕真正的死因,赵姝依然不愿过多地去回想,“师父说,只有我能承袭他的衣钵,没人能用对他的针砭集,一毫一厘的长短,还要隔出十等。他说图尔荪阿依啊,你若也能活过百岁,后头八十年那么长,总有一天,你会连最初那一小段的模样都忘记的……” 夏夜的暴雨来去都快,已是啪塔啪塔得打在杂木疏欹的庭院里。 出了湢浴,横起半扇窗缝,月牙露了头,照在床榻上一仰一趴的二人身上。 一直是她在说,他听着。 起初还是些路途见闻,后来就偏了方向,越发带出些出世入道、浮生芜乱的虚无来。 “七天后,你就能复明。”叙旧结束,赵姝挪开脸望向砖地上月色,略一沉吟后,还是不带情绪道:“届时说不得我的伤才好一半,倘或能给朱大夫百金,我要五十金就罢,从今后,你我……唔!” 一只手忽然绕过来,长指捏拢她两颊,迫得她嘟着嘴再不能说下去。 就算是死在乱世里,她也去意已决。要想成就恩师遗志,要看遍各种疑难偏症,就绝无可能再回那些琼楼里做回困兽。 以一念抵万念,守一人太苦,不若守苍生。因为守苍生的话,若是结果不好,她也不会太痛。 隔开肩背伤处,他依然能极轻易地将她压得无法动弹。 月色隐没,她伏在榻上方不屑嗤了记,正要说两句撕破脸的话,就听耳畔带了颤意的一声:“三个月,等咸阳雪落了你再走,好不好?”
第106章 复明 这世上的疑难杂症, 叫人空忙劳费,多少年愁惶虚度,不过是没有遇着对症的治法。 一旦遇上对症的,朝夕间就得离苦。 从有微光到模糊视物再到彻底复明, 赵姝只用了五日。 为了能随时疏导残毒, 这几日他二人几乎是日夜不离的。也没多少顾忌, 二人同榻而眠,她夜夜趴在他身侧。除了说些往事外,嬴无疾倒也不逾矩。 泾武别苑冰鉴空置, 夏夜里闷热冗长,便每夜天刚黑泡过药浴, 二人就相携着去榻上歇息。 赵姝说起路上见闻, 提及各地风俗土产, 绘声绘色颇有野趣。待她故事讲完, 嬴无疾接过话想应和两句, 却因他满脑子都是朝中新法和派系,硬要与她的话凑合时, 常显得生硬。 索性他也就不再勉强, 赵姝说完一地民风,他就接口将那地原本的封君如何收缴,又如何建新章废旧制的过程铺成一遍。 言辞晦涩, 倒也正巧枯燥地起了催眠的效用。从他开口, 不出二刻, 赵姝必然就酣然入眠起来。人一旦睡的好时, 背上伤口恢复的也快。 而等她一睡着, 嬴无疾便会小心地侧转过身勾过她一只手,借月色描摹她一夜比一夜清晰的轮廓身影。 终于到第五日夜里泡药浴前, 他的世界陡然出现色彩,附着在湢浴里的一件件物事上。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背过身闭上眼没入药浴。 待他披衣转身睁眼,便整个人蓦得怔住。 阔别两年,她的音容再度入目,让他凭生了种不真实感。 他脚下无声,透过珠帘的空隙,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歪靠在窗下围榻上的人。 灯盏散发着静谧的明光,赵姝赤足缩靠在围榻扶手边,正抱着一捆医简在看。 六月末的夏夜,即便支了窗,偶尔吹进来的风也是滚烫的。 她罕见得胖了许多,从前清瘦的两颊丰盈,不再煞白的小脸上眉目点漆。戌时刚过的天依旧热得蒸笼似的,她便只穿了件不到脚面的浅灰褙子,还是粗麻质地的,肩膀以外两条雪似的藕臂就那么搁放在膝上。 听她说为自保是习了些剑术的,这姿势却十足得扭曲松懈。 甫一恢复目力,就瞧见这般春景。 隔了四五丈远,其实还是有些不甚清晰的。嬴无疾却立在珠帘后,长久地遥望过去,面色晦暗无定,思绪纷乱。 看起来,离了这一切,她过得比原先好。 足过了一炷香,赵姝展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瞧见他披衣鬼魅似地立在外间帘后,不由得一惊。 “时辰够了吗?”她以为他还是看不清的,也不趿鞋就拐着腿过去要与他引路,“我在看你府上的医札,去秋有名楚国游医,竟是误打误撞地用对了法子,只是他不敢下针。那游医当是个能人,你们还能寻着吗?” 她就如往常一样,搀着他胳膊往里间缓步去。 才行了一步,却被他矮身在腿弯下一扛。 许是怕惊到她,他起身的动作并不快,也不等她问,就用另一只手将人稳稳地托到自己肩上。 “十几年寒毒里浸大的人,背上伤没好透,也不该不穿鞋就走在砖地上。” 这动作实则两个人都不太舒服,赵姝胸口以上越过他肩去,忙伸手攀牢他颈项后背。 他阔步朝榻边去,十余步的功夫也就到了。将人侧靠着轻放到引枕后,他转头去柜子上取伤药,拨亮灯盏后,顺势就坐到了她身旁。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犹疑,赵姝反应过来,忙举了三根手指到自己耳边,问他:“我举了几根指头?” “三。”嬴无疾用浅碧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近处细观之下,面上那两道长疤若裂痕割破绢帛,灼的他心口发烫。 她又加了根指头,往后伸远了,继续问:“那现在呢?也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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