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北没有炎夏,天际高阔清凉,勾起许多经年往事,这山色还是去岁一样,偏这世路早已断裂偏离了正轨。 她望得出神,眼中逐渐有些模糊。 后头数骑突然奔袭而过,赵姝一惊,急忙卸了支窗的棍子,‘嘭’得一声窗落,车内再次黯淡,她皱眉定神,撑着身子缓步移回小榻旁,给自个儿倒了盏水。 如今看来,她是逃不脱赵国那一滩浑水了。 只不知,宗周那几个密使,可有将兄长平安带去洛邑。 才凝神惴惴地想了个开头,轿帘一掀,斜阳一晃,她被刺得睁不开眼。 正想去看来人是谁,就听一道熟稔至极的声调沉声对传令官说: “流民饥至相食,才作乱至此,围而不剿,这亦是公子殊之策。” 传令官领命去了,轿帘垂下,她本是在佯装喝水,而那人才靠近一步,她便紧张得咳呛起来。 一只手立刻拢成空心掌,力道正好地朝她背心处有规律地叩击拍抚。 “这般不小心。”见她咳得两颊通红,嬴无疾亦矮身坐到小榻边,本想再多言两句,见她呛得厉害,也就耐心在旁拍抚。 终于止了咳,赵姝捂着嗓子,下意识得就打开他的手,身子一缩朝侧面条凳躲了过去。 一只皮囊被递到眼前,对方似是要来拉她,赵姝目不斜视,又是一偏身子躲开,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了两个字:“多谢。” 嬴无疾挑眉,暗道果然如此,幸而昨夜她发作时,他就料着了。若非他反复推诿,现下定然要被她泼一身脏水。 甫一醒来就是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有了气,将方才两翼已将流民围困在山谷的顺利消息抛之脑后,灯台被拨得亮了些,他将皮囊丢过去,目光灼灼却冷然开口道:“解药,快喝了。” 赵姝先是疑惑地‘嗯?’了声,继而抬头撞进他揶揄含笑的眼里,她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便立刻偏开眼,伸手就要去够,又飞快地说了句‘多谢。’比方才那声更低。 皮囊木塞子有些紧,也不知怎么了,她试了两回竟都没拔出来。 “君心即我心。”这一句幽幽传来,骇得她差点丢了皮囊。 她本想当作没听见,对方却饮了口茶,拇指转动杯盏,悠然又补了句影射:“倒比这茶盏瓷白许多……要是不想喝解药,我再奉陪两次,也不是……” “王孙军务忙!”赵姝哪里听的下去,她硬着头皮生硬喊了句,也知道终归错不在他,便又调整好语气,试图缓和:“赵西山势复杂,不是说流民有七万吗,聚沙成塔,匹夫多了也能撼山岳,王孙该慎重些。” 她声调还哑着,这么垂了头一本正经又软声软气的,瞧着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不敢争辩一般。 见她耳垂有些红红的,昨夜风情闪过,嬴无疾心头波澜漾开,只以为是粗心,不解女儿家心思。 他放了杯盏,起身凑近,眼中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煦柔和。 “我军与流民不会有恶战……”他过去拔开木塞,才要去揽人,赵姝骤然发力,狠狠朝他腹间袭去:“滚开!” 这一下虽不重,却因他还捏着个敞开的药囊,一时受制,遂生生挨了一下。 这一下犹如一把利刃,割破了他的幻想。 有零星墨褐色的苦药撒在他头面间,两个人分坐两头,轿中少女送了他一个惊慌防备的忌惮眼神。 默然片刻,一室颠簸寂静。 赫然一声颇响的嗤笑,嬴无疾将药囊塞回,好生放去桌案上。 一番动作克制悠然,而后他垂眸舐过唇畔苦药,忽而俯身扬臂一捞,也不管耳边惊慌低呼,一个旋身,就将人压到了轿厢厢壁上。 “怎么,用过即弃,缯侯若是男子,可得辜负多少女子。” 他仅用了一只左手,将她双腕并拢捏起,高高压过头顶,便任她如何使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语调里依稀还存了分揶揄,刻意要作出轻松玩笑的意态,却因心底里不愿正视的失落钝痛,笑得过于凉薄残忍了,反显出痞气轻薄来。 “你干什么!”看着他放大的眉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赵姝愈发回想起昨夜的不堪来,她挣不开,周身酸痛愈甚,也不知该如何从这等难堪里解脱出来,也顾不得什么,口不择言就厉斥:“放开!别碰我,狂徒,没廉耻的东西!” “缯侯若想叫外头人听见,大可再喊的响一点。”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嬴无疾笑意更甚,他一手重重掐在她颊侧,竹筒倒豆子般冷酷道:“真该将你昨夜的模样画下来,不是求着本君来帮你,睁开眼倒骂我狂徒,装清白泼旁人脏水。” 被捏得嘟起的小嘴堪怜又可笑,见她连话都不能说,嬴无疾满意一笑,眼中略过丝回味,便忽然凑近了附耳说了几乎浑话,分开时挑衅般地在她脸颊上恨恨亲了一口:“倒不知缯侯这样会说勾人的话,容本君再想想,可还有哪句?” 一时失落愤懑,他细数昨夜情致,没有留情,亦是丝毫没有羞耻的念头。 而赵姝不同,那些被复述的不堪字词,好似控诉*七*七*整*理着她的放荡荒唐。 偏她被捏着嘴,动弹不得亦反驳不得。 眼前人离的极近,熟悉的气息,叫她无法从昨夜的绮梦里逃离出来。 只觉难堪到极致,又没有丁点反击的法子,无可如何之际,一念灰败升起,她只得轻阖上眼,也顾不得什么丢不丢脸的,无声落泪。 她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一丝表情,仅有眼角处不停滚落的泪珠。 珠玉一样纷落。 第一滴泪砸到他拇指上,溢满了凹凸不平的指甲盖,嬴无疾心口一滞,视线瞬间凝固。 那一刹那里,他惊奇地看着指甲盖上的水色,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整个虎口被打湿,他猛然间意识到,他又一次惹哭了她,是他欺负了她吗? 不过是玩笑了几句浑话,就算是欺负吗? 他瞧不见,自个儿发怒诘问的面目有多么冷酷恶意。 可他还是到底反应过来了。 自己说心悦她,想要留她一世,可伤她让她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上的恶意痞气顷刻荡然无存,长眉皱起,他亦没有立刻撤手,却是歪着头长久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悲伤神色。 他想记住这一刻,在心中默语,往后再不会如此。 可如今怎么缓和呢?嬴无疾有些无措,他从没这样对过一个女子。 “两翼已经将出谷的路封死!王孙,轮到我们选扎营的位置了。” 传令官高亢的声调里带了明显的喜气,嬴无疾立刻撤手,他眸色深远显然已没了方才的无措。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去岁秦国丰收后的存粮来赢这一场人心,虽不需战,却也要慎之又慎地走好这场局里的第一步。 嬴无疾沉声报了几个熟知地形的兵卒姓名,让传令官立刻去召集。 而他掀帘要离去前,还是特地拔开水囊的塞子,递到赵姝跟前,局促却坦诚道:“先喝解药……不知你面皮薄,是我轻狂无状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仗打不起来,等夜里扎营后,我同你赔罪。” 说着话时,虽语气还有些僵,倒也颇有些后悔致歉的态度,他望着她瞧了良久,亦没等来她的回应。 轿帘掀起又落下,赵姝饮一口苦药,抬头看他离去的方向时,神色间亦有纠结讶然。
第56章 流民2 说是仗打不起来, 夜里扎营要与她赔罪,大军倒确是安顿得出奇顺利,天边斜阳还没有落尽,秦兵就在半山腰上将义军的几个哨窝给剿了, 扎营生火时, 尚还能瞧见半边天幕泛青。 已然换回了男装打扮的赵姝, 此刻,晃悠在主帐外,两旁的守卫目不斜视, 却在方才她试着稍稍走远时,便拱手拦下。 此地山风有些凉, 天幕高阔, 星辰同明月共升, 比起秦地炎夏, 不知要舒服多少。 可秦军中她一无所识, 队伍望不到头,想要逃脱, 谈何容易。 也不知兄长少了那新月坠子为信物, 还会不会回邯郸争位了? 邯郸亦只有些无实权的宗族耆老会支持她,她甚至连拥护旧晋的大臣都认不全。 虽是离着邯郸还远,赵姝绞尽脑汁, 回忆着从前父王和廉老将军对她说过的一些有封地的族亲。 她的记忆力其实很好, 国师府有全邯郸最多的医书, 许多不太深奥的, 她甚至翻上一二回, 就能将病症药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亲,她却连脸都认不全。 回想到最后, 依旧是一团乱麻,赵姝泄气般地望天,一连叹了好几下都难解心焦,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 “王孙!”守卫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现下送入帐内?” 赵姝一惊,抬头同那人对视时,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双眼定定地注视她,就听他挥退了守卫,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还未好,要用晚膳么?” 他语调温雅,似乎还刻意放轻了些。 可或许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躯上尚染着血腥气,依然与人有浓重的压迫感。 她早被他阴晴无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经了昨夜那样的事,她不愿去回想,可这人一出现,那些片段残影,几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来。 见她垂首神思惶惶,头脸脏兮兮的,嬴无疾想了想,也知自个儿是说不来酸词,哄不来女孩的。 他虽惯会看人心,笼络公卿时,实则所擅皆是谈判许诺的方式。 他虽也听说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没试过,尤其还是对着眼前这个。 未免弄巧成拙,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无疾上前一下牵过赵姝的手,他动作强势掌下却还是有分寸,拉着人背过身,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赵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没有甩脱,两人过大营人多之处,倒立刻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处水汽氤氲的热泉。 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原本盛夏里,就是赵西北凉爽也无人会想泡汤泉,而嬴无疾见此地隐蔽,便在扎营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间地势比扎营处高一些也并不远,到的时候,守卫正在交班,但听来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议机密,尔等退远些守。” 待那些守卫走远,赵姝倚在一块温热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开了口:“什么机密,我也未必听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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