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懂非懂地仍旧立着,只是眸中晃动着,极不情愿地望向了宦者指着的地方。 她沉默着,罕见得连一个字也没回,似一只木偶傀儡般,就那么立着,一任雨势瓢泼。 那宦官是跟过天子睦的,小时也领着她玩过好几回,本就怜她,此刻见她脸色不好,就想着再多劝几句。 一道惊雷劈过,声势之大似要劈开天地。 几个人皆被骇着,就见最末那处帘子一晃,正是着了武服的姬樵面沉如水地出来。 姬樵年过不惑,这是赵姝第一回 见他着武服。 甥舅两个对望,见赵姝瞪圆了眼一脸难掩的惊诧望着自己身后的人,姬樵心底不屑愤懑愈重,他极快地剜了一眼赵姝,越过她身旁时,语调温和道:“是舅舅无能,不过田氏已灭,入赵后,缯侯……你且好自珍重。” 而后姬樵一声令下,周人王旗调转,数万人在夹道内撤退,足足用了一刻的功夫,才勉强退完同秦兵真正拉开了距离。 他们退的时候,秦人没动,一列列甲胄戈矛的士卒仍旧是那么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周人去路。 嬴无疾也没动,他扬手一把扯落帐帘,肃容听着部将奏报,一双眼错也不错地直视着不远处在雨里立着的赵姝。 晦暗天幕下,那异色瞳眸显得格外的妖冶莹彻,像是在看一个陌路人般,眼底瞧不出一丝儿温度,面容冷酷端俨,叫人望而生寒。 她早已被雨水浇透,起先是怕他死了,急着一路奔袭过来,脑子里被一桩事牵牢,便什么也顾不得。此刻山风冷雨,她半眯着眼看清情势,在周军彻底远去后,才按下的心不由得又是一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嬴无疾离她不远,部将的奏报亦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周秦二国竟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联合流民,一同剿杀了田氏主力,而舅父在对王孙疾动手前,周人的粮草竟全部被烧光了! 此一战,本该是田氏剿流民,姬樵趁乱偷袭秦军的。 她觉着自己该是在做梦,却在军阵动身的铁蹄声里惊醒,她孤零零地呆立着,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逼近。 见她嗫喏着似要说话,嬴无疾当先令道:“天子册封不日将至,牵马来,好生送缯侯回营歇息。”头顶传来哼笑,他语调一转,肃然冷酷里夹了丝讥讽,“这么大的雨,若是在到邯郸前就病死了,倒叫本君没法同天子交代。” 说完这一句,他便再没多瞧她一眼,当先打马就朝队伍前头赶去。 回去的路上,赵姝被十余个死士守着,她将昨日开始的事反复想了数遍,从浑浑噩噩里挣出魂来,一颗心再次落到了谷底。 这一回,她觉着,或许她真的该担心下自己的小命了。 . 这一场雨也是巧,下了一日,直到秦人回了扎营地,酉末天色黑透了才彻底停下来。 雨歇云散,一轮半弯的明月挂在干净透蓝的天幕上,万点繁星闪动,雨后山岚清冽。 营地里四处是生火造饭的伙夫,还飘着一股子辛辣的姜味,有军医穿梭往来,教那些伙夫煮祛风驱寒的方剂。 军营里的秦兵都光了膀子,几十个围着一个大铁锅,营地里还夹杂着许多面貌迥异胡子拉碴的,显然是那些谷中的流民。不过是给了几日的饭食,竟真的就为秦人效力了。 赵姝又被领回了主帐前头,肩上伤处没好全,被雨水泡着甲胄压着,此刻已经酸疼难忍。她不便直视那些男子,又不想一个人回这空荡荡的帐子里枯等,遂这么挨着帐门杵着,显得颇为局促狼狈。 索性未等多久,便有侍从提着姜汤食盒过来,嬴无疾跟着侍从一同过来,到了帐前,他斜拉里瞟了她一眼,就径直入内换衫喝汤。 利落地褪衣擦身再到抿干头发,他始终冷着脸动作。 两口喝干了姜汤,他随即换上件靛蓝常服,似是又要出门,行止匆匆里更压着些山雨欲来的威势。 在他出门前,一直忐忑沉默的赵姝一个箭步过去,突然扯住他袖摆:“王舅他……你、你是不是以为……是我挑唆的。” 嬴无疾心里掠过一记嗤笑,他想说就凭你挑唆?转过身来,他轻轻抽回衣袖,深邃眉目间却俱是寒意,瞧不出情绪:“田氏作乱,本君只是探查到他欲从后方夺周人粮草,不得已索性就烧了罢。缯侯在说什么,本君倒听不懂了。” 见他连质问都无,还是打着官腔,赵姝心里除了忧惧外,更添了层影影憧憧的辨不清说不明的难受。 她手里一空,眼看着他去掀帐,也不知怎么了,复又上前。这一回,她一把握上他的手,唯恐他挣脱,她便用两只手牢牢将他手掌握紧。 或许是不知该如何掩饰扯谎,她急得脱口道:“嬴长生,你要是死了,我赔你。” 是赔,而非陪。 她确是惊恐了一路,此刻说出口了,一股子气散了,泪水便再难忍着,争先恐后地滚落而下。 杏眸殷红,小脸煞白,泪珠纷落间,被寒气浸得苍白湿润的唇止不住得发颤。 这一幕似一道利箭,顷刻击碎了男人冷硬心防。 明明知道她的作为,可偏就只需得这么一句,就叫他全没招架之力。 他按耐住心性,迫着自个儿抽回手。 那湿凉无骨的指节才被挣开,他就觉着心里一空。 嬴无疾暗自告诫,即便舍不下这人,也得克制着些,绝不好过分沉沦。在想好将来究竟如何处理她之前,至少在入邯郸前,他不会再同她亲近。 这么想着,他再次冷下心肠。 就要抛下人出去议事之际,却有一个湿冷的身子猛得撞了过来,赵姝伸手死死环在他腰上,侧脸就那么贴着他的后背,竟是哭着承认道:“我昨日是给他们通风报信了,可就是通了气儿,结果不还是如你所愿嘛!” 她抽噎着,哭声渐大,哭的无赖又可怜:“可你知不知道,我一觉睡没了时辰,方才黄昏见了那般阵仗,嬴长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真的会死!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你若死了,岂不是要我还上好几辈子啊!” 这一次,他身子僵住,只觉着那些透过衣衫绵延传递过来的凉冷水意,似乎都带了活气一般,一滩滩浸过他才新换的衣袍,却叫人觉着清冽生动。 在这世上,竟多了这么个无用的痴儿,一面避他害他,一面却又真心实意地担心他的死活。 暗自深喘了一记,嬴无疾两下卸了她耍赖般的缠抱,他背着身子,听着身后的抽噎,到底是闷声开了口:“我着人送浴桶热泉来……你身上寒毒到底还在,快些驱寒用膳,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第66章 ‘虚’情1 浴桶被抬进来的时候, 外头那些秦兵已经围着铁锅吃喝笑闹起来。 今日一战,赵王后田荼的私兵死伤五万余人,溃散者更是不计其数,而周人三千石粮草被烧作焦炭, 亦是绝无法再久留。 待近处嘹亮的羌管声激昂高亢地响起, 赵姝扶靠在微烫的桶壁上, 陡然间才算是真真正正从昏昧里醒悟。 这一场仗,秦人犹如天助。 原本是三方角力,还要掺上那数万作乱的流民, 究竟谁人能够入主邯郸,她以为总也要牵扯数月才能有一个结果。 事已至此, 如今, 便几乎成了不可撼动的定局。 赵姝没有立刻卸甲褪衣, 泪痕半干的脸上还糊着易容膏, 她神色木然地绕桶叩指, 湿冷指尖浮在氤氲热气里,好似浑然忘了自己还裹着湿衣。 现下, 赵王后气数已尽, 周人无功而返,等她跟着秦军到了邯郸,那朝堂之上, 除了那一批誓死捍卫宗族的耆老, 剩下的, 便是旧晋那些人。 宗族耆老人数众多, 他们看重血统世系, 只认她赵姝,只是这些人, 有实权的已经不多。 而国师季越那一派的旧晋子弟则不大一样。 旧晋六百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她虽不甚了解,却记得父王常叹的一句:“赵北几处封地的事,寡人办不成的,还是得仰仗着国师。” 她绕桶缓行,齿关不自觉得上下磕碰,苦思冥想间,又从记忆深处翻出廉老将军幼时对她说过的一句:“季越虽无兵可反,可若赵国有难,旧晋后人入主邯郸,各地卿大夫未必会齐心干涉。” 外头热闹愈加,步子一顿,她瞳眸里闪过回忆,好像在昏黄灯火里,瞧见季越领着兄长研读医书。 赵姝的医术,有一半是季越教的,私底下,她会恭敬地唤他‘师父’。 想到在那黑店遇到的杀手,她秀眉颓丧蹙起,目中怔忪垂着头。 又一声走调的羌管刺耳,她转头朝外扫了眼,突然颤着音长叹了一大口气,沾了些水'撕拉'一下搓去易容膏皮。 眉宇间盈满苦涩,她伸手欲解甲。 可先前穿的急,前后两片之间的系绳不小心绑了太多死结,又叫雨水泡了许久涨开,她低头抬手,费了好半天劲,竟是怎么也解不开去。 系绳为粗麻所制,她这辈子也不过穿了几回,心头烦闷苦涩间,使力时,一个不慎便劈了右手两根指甲。 十指连心,这一下半截指甲俱裂开,指缝里顿时血痕漫开。 她忽然一下丢开系带,倚着桶沿就那么席地滑坐下去,玄黑脏污的重甲蹭在桶侧发出‘哐啷哐啷’的一串响动,扯得身上伤处生疼。 可她不在乎,一屁股坐去地上后,便皱着眉眼双目出神地望着帐顶。 帐外火光虚影晃在她脸上,是罕见的苦色凝重。 除了易容后,苍白小脸上五官清贵亦稚气,这等苦色掺杂其中,便显得十足得违和。 已经没机会了,此去邯郸,旧晋那些人一旦同秦人相争,势必就是场你死我活的局面。这些人没多少兵力,根本不可同有私兵的赵王后相提并论,只要事败,秦人绝没有善了的。 在她看来,秦人有天子令又是拥精兵护送她入赵,季越即便藏身齐国,齐国也绝不可能为他出兵攻赵。 旧晋那些人,除了俯首听命,哪里来的胜算? 可芈蛩芈小将军,又将那枚能调动宗族死士的坠子给了她。 兄长真的会借助芈氏? 咸阳那位夫人,不是认了王孙疾入嫡支么,即便不是亲生母子,利益所在,也不该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隐约猜到了什么,又辨不清真伪,赵姝兀自摇了摇头。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兄长全身而退呢? 那两个人说到底,是异父同母的血亲。 她眼中陡然亮了些,想起嬴无疾因了胞妹的缘故茹素,他还曾在落难流离之际,甘用性命护着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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