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军纪严明,笙歌谈笑也似依然有序,尤还能听见各处篝火的噼啪爆燃之声。天上星辉愈明,赵姝陡然驻足。 迷惘深处,她觉着无措荒凉,下意识地去望主帐的方向,想寻一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被人轻撞了一记,肩膀偏了下,鼻息间传来一阵药香。 她猛然间回过头,口中刚要唤出声,却见芈蛩立在跟前。他一脸冷厉目色戒备地朝四下望了圈后,衣摆一扬,将一个草编的药囊抛至她怀里。 “看过,别留着。”在她问话前,芈蛩便若无其事迈着醉步离开了。 这股子药香叫赵姝鼻尖发酸,每逢夏秋蚊虫多时,兄长便总要浸些驱蚊的药囊给她带着。 他配置的驱蚊草气息独特,效果极佳,同宫中御用的也不大一样。 前日芈蛩同她接洽时,还未有这药囊,而今夜却有了。 她知道,是赵如晦跟了来,或许就在一刻之内同芈蛩暗中碰了头。 按下叫住芈蛩的冲动,她迫着自个儿朝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就同那几个执刀巡营的参将一般,东讨一口酒西携一块肉的,再整肃的军纪亦抵不过大胜的冲击,营地里酒酣饭饱,渐渐得各队人马混乱起来,多是到处攀兄认弟拼酒划拳的。 在这些粗蛮的行伍中,赵姝生相秀丽,饶是穿着贵人的军甲,随着气氛喧闹起来,她好几次被扯到篝火堆旁,被热心的士卒灌酒。 她偷偷倒了好几次酒,终于逮着机会避到一处无人的帐后,打开药囊一瞧,展开一方丝绢,上头果然是赵如晦亲笔。 寥寥数笔,只写了几个人名。 赵符、扈子文、司马徽……这些人或是王族旁支或是与王族有姻亲,却都不是有太多权势的,因此,丝绢上有几个,赵姝甚至都想不起脸来。 她蹙着眉一面苦索,掩在帐子背后,借了微光看得心惊肉跳。 直到有一个人被刻意放大的人名——赵穆兕,赵姝凝眸,眼前便浮现起一张苍老威严的瘦削面庞。 赵穆兕,年届花甲,不理朝政多年,却是王族耆老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常年著书立论,门生颇多,在邯郸城中极有威望。 赵姝亦曾被迫着师从他学了两年国史,后来因着此君过于严厉,她使了些手段,才从他门下逃出。 她在邯郸天不怕地不怕,亲族里头,也就是见了这位要绕路。若要论起来,赵穆兕同她的曾祖是叔表兄弟,私下见时,赵姝该称他一声曾叔祖了。 从前一提到赵穆兕那个刻板老头,她总要忍不住翻个白眼,而后躲得远远地。 年少时一幕幕浮现,而今夜,她在兄长亲笔中再次见到‘赵穆兕’的三个字时,却再没丝毫厌烦,心头五味杂陈。 有人语声近了,赵姝连忙将丝绢捏进手心里,快步离开。 过一处火堆时,几个十一二岁的年幼炊夫饮多了,散在火堆一侧载歌载舞地闹,她不动声色地路过,佯作被肉香吸引,蹲下身取肉时,扬手便将那片薄绢挥进了火里。 巴掌大的绢帛一飘过去就被火舌瞬间吞没,她驻足啃了两口野味,瞧着那绢彻底燃作灰烬时,才起身欲走。 有个少年炊夫见了她衣着也懂尊卑,见她手里只有肉,突然就蹦过来塞了个酒盏到她怀里。 憧憧火光在她眼中燃得热烈,赵姝受惊回头,半盏酒倾洒出来。 那少年被她容色晃了眼,一腔热血愈发高亢欢欣起来,他凑上前也不执礼,笑意爽朗目中竟依稀有泪:“听说这回连咱们这等人也能论功!伍长说了,叫他们几个明日便回咸阳,入邯郸不会再起战事了,是依天子令拥立新君去的,只能挑三万精兵去。自我哥哥战死后,阿娘就一直卧病。伍长说,我也斩敌首一枚,等回去了,会有田一亩宅一处仆从二人的赏赐!贵人,你说,伍长可没骗咱们吧?!” 秦赵之间明面上早已言和,今日大战除的也只是田氏佞臣,是故入邯郸后不会再有大战,否则,便是向诸侯昭示,秦赵皆无信之国。 这炊夫甚至比她还瘦小些,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军服,装着大人说话的口气,只音调还是未变声的稚童。 对着少年眼底劫后余生般的希冀热切,赵姝一时竟说不出话。 她眉梢耸动数回,心头忧惶转作酸涩沉重,可她到底是压下了情绪,仰头看了眼夜幕粲然高阔。 她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左手握着酒盏,右手油乎乎地捏着野味,敛容正色:“依照秦律,的确如此。” 话音才落,那少年就欢呼着朝身后喊人,趁着空儿,赵姝转身便走。 营地占了一大片平坡峭壁,连绵不绝,因着外头都是绝壁,只在营门处置了守卫。赵姝快步走到一侧安静些的崖顶,沉默地望着脚下黑黢黢的峭壁。 入邯郸后的确不会有大战,却未必不比今日凶险……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太仆令新河君赵穆兕,母族出自旧晋…… 一直到身后来了人,赵姝右手里还捏着那块烤得油香四溢的肉。 “伤也不治,夜风这般大,当心不留神跌个粉身碎骨。” 带了怒意的声调自背后响起时,她似做贼被抓了现行似的一凛,险些就要松了手。好在是夜黑又背着身子,在那人并肩立过来时,她脑中千回百转,忽然席地一坐,拿过地上酒盏,恨恨咬一口肉,冷声道:“我心里惊惧,出来散个闷气罢了。” 山风颇大,似要将她微弱气息吹散,嬴无疾亦席地靠着她坐下,身子略侧了侧,替她遮了些风。 黑黢黢的山林像是变得暖和了些,脚下林木浮动,夜色中壮阔似海。 二人无话,唯有赵姝吃肉饮酒的声响。 良久后,也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她忽然垂了手,满嘴的肉渣怎么也咽不下去,含糊着说了句真话:“跌下去又如何,哪一日惹了你,或是你又要走新棋,说不准也能将我当个活招牌,剐了了事。” 这话一语双关,听着含糊可笑,却明显得带了伤怀不安。 “赵甲的两个儿女,我遣人送去西域。”他忽然说了这么个结果,赵姝意外回首,手上一凉,却是对方扯了片树叶在替她擦手。 她鼓着嘴杏眸圆睁又目带惧意,许是这模样实在可怜,嬴无疾放轻了声音,伸手抚去她唇角肉沫:“那孩子既然是你接生,便由得她活着,外头也不知匪首家中人口,她没了爹娘叔伯,遣送的人会安排个好人家。” 或是因着太过震惊,赵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触碰。 他从不是个怜贫惜弱的性子,骨子里更是鄙弃仁义良善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所以他主动来说要放了赵甲的两个儿女,赵姝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四岁的稚女尚且算了,赵奎可已年十一。她鼓着嘴谨慎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出言讥讽。 “想问什么,嘴里东西先吃干净再问,一会儿呛着莫赖我头上。”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脸,待对方真的依言吃完了,才冷声催:“明早就要开拔,你身上还有伤,该早些换药睡了。” 说着话,起身时他忽一把握上赵姝的手,待人行稳时,倒不放开了。 二人一前一后,直到离着营帐喧闹近了,赵姝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真的打算放过赵甲家里那两个稚子了。 她不愿想因由,只是觉着心底里有了些暖意,凌乱思绪有了归所般得暂止。 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前头人一面行路,沉沉语调随山风送入她耳中:“我已遣人去打点,入邯郸后,你换个身份,入籍新河君赵穆兕府上……” 这名字若一道惊雷炸开,以至于赵姝根本没注意到前头人的异样,才安下些的心绪瞬间又乱舞起来,她亦步亦趋地同他走着。 “为、为何,我为何要换个身份?”嬴无疾高大的背影若鬼魅一般横亘在眼前,直到她被他扯着,瞧见不远处的主帅帐幕,才打着磕巴干笑着问出这一句。 她连新河君的名讳都不敢提。 嬴无疾转头,皱着眉碧眸冰冷死寂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入帐的那一刻,赵姝心头狂跳,只觉着脊背后头俱是冷汗,即便早确定了这人对自己有两分情谊,要真杀她未必舍得,可她就是克制不住,好几次去瞟他腰间佩剑,思量着一会儿若被盘问,也不知会不会被他砍作两截。 进了帐,他果然背对着她立住不动。 烛火打在他背上,影子在墙上一路拖到榻上,狭长若鬼魅。 “你、你是不是……”没想到连通报勾连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人尽数查明了,赵姝想要扯开手最后挣扎探问,却被他捏得死紧,怎么拽也拽不动分毫。 “新河君只有一子在洛邑任闲差,他虽无实权,气节声望未必输与赵戬。你以失散多年的嫡长女入籍他府上,不必瞒着原来的身份,本君……秦赵联姻,待邯郸朝堂稳妥,临行前,我会向赵穆兕求娶你。” 一句话,倒被他一路分了三段才说出。说完了,他才缓缓转过身,触手湿冷,他方松了些力气皱眉问:“怎么都是汗,是伤处疼了?” 一场弥天虚惊,赵姝卸了气,不经意间仰头,是一脸看鬼似的震诧。
第69章 '虚'情4 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多, 可即便是她的外祖天子睦,也从未同她说过这等话。 她是宗周嫡系王姬的后裔,更是赵国先王后唯一嗣,赵戬因为无子瞒着天下人, 需她替赵国占着嗣君的位子。 自五岁上, 就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有朝一日还能摆脱这个身份的桎梏。 想她那般小的年纪,是真的就愿意为生父作药人,韶华之年也不得红妆真容, 只能小心翼翼地覆面束胸吗? 是天子睦从没想过与她寻个替身? 角落深处的记忆残片陡然鲜活,赵姝想起男装的头几年, 因着寒毒延缓了生长, 她体质不好行路都不太稳, 几乎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有一年中元节她恰好被接去洛邑, 夜里不知被什么冲撞犯了癔症, 哭醒后她赤足奔去外祖寝宫,打着哭嗝拼命说:“阿公阿公, 不回邯郸了, 姝儿不回去,我想留下就跟着阿公起居。” 依稀记得外祖将宠妃从榻上慌忙赶下,而后亲手替她着袜, 说了什么记不清, 可她被哄抱着再次入眠时, 无意间抬眼, 好像看见外祖在哭, 不过她也没看真切,后来一直以为当年是自己哭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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