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想来,该是极重血脉关系的。 一步步皆落在他筹码里…… 思及此人韬略,赵姝觉出一阵陌生悚然,右手断裂的两根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食指残甲在掌心里抠出一丝血痕,彻底同指头分开,她也没有察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盘旋。 若是……若是她,提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是羹菜不合胃口?”帐帘掀起,熟稔的身影音调,叫她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极重得抖了下,使得那卸不下的甲胄在桶边上发出颇重的‘哐当’声响。 “没、没有,是系带解、解不开。”赵姝垂头不假思索地说着实话,她的视线里,恰好只能瞧见一袭靛色衣袍朝自己靠来。 那席袍角停在帐门不远处。 嬴无疾驻足,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眉梢拢起,原本了却一场后的轻快畅意,就只是这么瞧了一眼,竟就全然烟消云散了。 卸去易容,常年掩在暗处的一张脸显得实在苍白。武服革带套在她的身上,没一丁点似个年十七的公侯。那张脸韶颜稚齿,不笑时,有一种不辨男女超脱尘世的美。 他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她。 这个人,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偏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蠢笨心怀,暗地里,却又连世俗的人伦温情都未曾享过几天,看着尊贵,实则不知遭受了几多非人磨难。 “你在怕什么?”男人蹲下身,深眸含情地望着眼前人,他双手抱膝神色温煦柔和,高大身躯佝成一团,薄唇微扬,是从未有过的跳脱肆意,隔着半臂的距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她:“几个通周的叛贼,就在方才,车裂。” 苍白小脸上,菱唇抿了抿。 分明是心动,可却偏要再去刁难恐吓她。 探手一按就将人制住,他抑制住心底不忿,左手两指一捏,便叫她没法偏开脸:“本君赐这群贼人车裂,也是不得已。明明是我秦人照着天子令来扶赵,就被这起子小人撺掇,差点就连焚粮一事,都要叫你舅父误解了。” 这是他对天下人的说法,焚天子粮草,只为更快平定赵乱。 若非她亲历此间,怕也是要信。 “是你利用我,将所见军列数目报与周赵,叫匈奴攻九原成了‘事实’。”她不避不求,只是苦着脸目色沉静,“替身既早已备下,如今王舅也被你逼回洛邑了,差不多就该将人接来用了吧。” 预见前路,她目中淌出萧索死志。 他心怀骤转,神色依旧沉郁着,却已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言辞尖锐。 不想再同她争辩,他带着人起身,抬手运力间,几处系带俱断作数截。 甲胄连着外衫一同委地,他将人一下打横抱起,不过是瞧见她一瞬的慌乱失神,他便再难掩饰,只将人朝胸前拢了拢,温声道:“军务上的事缓些说无妨,兵不厌诈,你要指摘责问都不急,倒会赌气,这一身湿衣捂着,是不要命了么?” 他垂着长长的鸦睫语调沉蔼温存,异族的血统让他的眉眼较寻常男子多了些妖冶绮丽,一旦收了气势,放柔了声调说话时,便会叫人忽略掉他的身型剑术,只觉着气度清正和暖,使人若沐春风。 隔着一层湿透的冰冷内衫,男人胸前炽热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赵姝却只是身躯僵硬,除了被抱起时那一记低呼外,她无意识地死死咬着下唇,神游天外却又浑身紧绷着。 直到足尖小腿浸入温水,冰冷已久的身躯不自觉一抖。托抱着她的有力臂膀停了停,她觉出他是在等她适应。 每下沉数寸,嬴无疾都特意等上片刻,先是放了右手让她膝弯以下沉进水里,再到腰腹浸没,最后才松开另一只手,扶着她靠在桶壁上,热水恰好到她心口处,一半肩头在外。 受寒久了,若是一下子入热泉,对体弱之人或是会损伤心脉。 等她适应的过程里,嬴无疾始终弯着腰,两只靛蓝色的袍袖沾水漫作深色,而他只是甩了下袖子,丝毫不觉麻烦,转身将摆满酒菜的几案拉了过来,将酒菜放到地上,就这么席地靠在浴桶边上,吃喝起来。 他侧身贴着桶边,离着她极近,若是转头时,刚好能看清她的脸,又不至窥见太多春色。 他一日未曾好好进食,又是终于解决了悬了数月的两个心腹大患,险路通达了,他亦有些乏累,便只想叫她陪着说些话,也好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饱饭。 “你信姬樵不信我,才有所谓利用。”诸事暂毕,外头军卒哄闹声渐沸,他亦提过一只壶,略把玩摩挲了半圈,便仰头饮了一口,“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邯郸城那位王后被卸了一臂,残存的私兵不足五千,更是失了齐国的庇佑,你王舅姬樵本欲袭我,总算也是圆了过去,给双方都留足了脸面……” 他眉梢凝重,不见一丝大获全胜的欣喜,也不回头去看,就这么兀自若复盘一般,从得到赵王被囚的消息开始讲起,一步步谋划细细同她剖析。 温热浴水浸去寒气,浸得她僵冷肩背舒展开,可这人说的话,却叫赵姝心底愈加清明悚然。 怪不得秦军此番带了那么多专破骑兵的铁刺藤盾,原来从最早出兵的时候,就知道此番真正要攻克对阵的,就只有田氏。 长篇累牍地说完了'局',他侧目过去,眼中蕴着未曾遮掩的苦涩,语调陡转,突然长叹了记,道:“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洛邑来接应你的那几个死士……俱是忠良义士,我也不愿杀他们。” 是不愿,可下令诛杀的人,亦是他。 这几个死士,身份特殊,俱是天子睦自小养着,甚至亲自教导过的。 赵姝当即红了眼,还没出言,就被身前人抢白:“秦赵相争这么多年,你外祖不该此时来插手。为免你不忍为难,那几个人,尸首已经送往洛邑了。” “你何必同我说这个。”赵姝终于开了口,一只手浮出水面死死捏在桶沿处,“又何必激我,既有替身,何需……” “只是不愿再有欺瞒。”他忽然回身抓了她的手,氤氲水气里,长眉轻皱,碧眸竟隐隐透分哀怨脆弱来,同他素日模样迥异。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甚少饮酒,此刻便佯借了酒意,一瞬不瞬地略歪着头瞧她,粗粝指节温温柔柔地扣在她手上,神色里似有乞求,手上动作力气不减,缱绻亦强硬。 她的手本就生得秀气,此时被他宽掌几乎包住,分明是她泡在热泉里,倒觉着手背上的温度烫得更厉害些。 她的心跳的很快,尤其是想到青竹药桶底下藏的新月坠子。 “灭了田氏私兵,那统帅田大……田震呢?”她知道自己不擅掩饰,不敢同他对视,便转移话题,也顺带想为田震寻一条生路。即便阵营不同,也总有数年同饭之谊。 “此役过后,田老将军也确是无甚要紧了。”他放了酒菜,只认真摩挲起她的手,视线在她肩头一大片擦伤处游弋,语调暗了些。 赵姝本来只是随口问了句,听他这么答时,倒真以为有缓和的余地。 她一面朝水里沉了些身子,如一只犯错试探的小兽,杏眸闪躲着犹豫道:“若是能留他一命,就别带着回邯郸了,他是个武痴,也就还好个喝酒吃肉,做个山野村夫也是好的。” 右肩剑伤没好全,又凭白被甲胄磨了一大片,伤处虽不深,瞧着却血赤呼啦的,将那原本莹白纤弱的肩头都遮了大半。 她这么一沉身子,热水便起起伏伏着,从肩头伤处淌过,水波反复几次,便有浅红晕开,染得水色都像是变了。 交握的手使力,将她身子又拉高了寸,嬴无疾沉声回了她一句:“他右翼骑兵被打散尽灭时,我遣人去劝降过,还许了百户食邑,最后还是强攻进谷里,活捉了数名将帅……田震不降,阵前自裁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有些人瞧着粗豪放达,原来却怎么也过不了,权柄的槛。 赵姝眼底浮满震惊,痛惜倒只是一晃而过,她只是不明白,只是想说田震何至于就自裁了。 她眼里藏不住事,难以置信的茫然里,肩头再次被热水没过。不过是扫了一眼,嬴无疾便瞧出了她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再多言解释,突然探手扯过榻上干净长衫,而后一下子就将人扯抱了出来。
第67章 ‘虚'情2 薄衫半透得贴在肤上, 水珠不住得淌着,就这么半遮半掩的,赵姝几乎是光着身子,被他抱坐在圆凳上。 饶是早已两回失身于此人, 可头一回可怖, 第二回 又是媚药醺得迷蒙, 似这般清醒时亲近,又是刚坐实了通敌的行径,她一身水气被这人牢牢制住时, 心里头发虚得厉害。 “怕什么,你那王舅连多瞧你一眼都不曾, 人心易变, 我总比他可靠。” 他凑近了人气息拂过她耳垂, 惹出一段颤。 白日里杀伐腥臭, 此刻佳人在怀, 或是有意想隔开那些沉重的家国大业,嬴无疾忍不住又想逗着这人玩儿。 他忽然俯下脑袋, 朝她鼻尖耳垂迅速地连啃了两口, 发问道:“若是九原郡真遭了匈奴,精兵调去,此番是不是真的就能要了我的命。方才你说什么来着?若我死了, 也会陪我?” 这两口力道不算轻, 尤其是赵姝的耳垂上, 当即红了一处齿痕。 她明明说的是‘赔’, 结果或许一样, 心境却全然不同,被他这么一揶揄, 便好像她真个说过要同他殉情的话似的。 许是环抱在背后的臂膀太过温柔有力,又或许是他的胸怀太暖,那不断来回摩挲的指节暧昧,她苍白清瘦的小脸上,很快便起了层可疑的霞色。 她不敢稍动,实在是眼下的处境太过被动羞氖,杏眸垂着,菱唇齿关紧紧咬着,她怕自己一出声就要露怯,一时索性不去答他。 见她垂着头,鹌鹑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嬴无疾抬手去抚她鸦黑的脑袋,他含笑细望了她一会儿。 原本温热的浴水从她身上漫过来,不停地渗在他腰腹腿间时,分明已经是凉透了的,却激得他心意不稳呼吸促急起来。 赵姝贴着他,自是很快就觉出了后方的炽硬温度。 于是,忧惧忐忑羞氖里,又添了层羞愤难堪。又自知理亏,她也没有立刻挣动,只是绷紧了身子,瞥开眼死死盯着地上染血的甲胄,发力狠狠咬紧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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