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越说越直白,周使再坐不住,‘咳哼’两下中气十足震彻众人,捋了捋胡须抖了抖衣袍,他气势斐然仪态万方地从座上缓步出来。 清了清嗓子,道:“宗周封诰,天子御令,殿中赵人尽皆听旨:今察赵王戬痴迷丹术昏聩无能,纵容北地佞臣私兵横行,又其继位廿三年,屡犯天颜争利周土,今宣告列国,废赵戬国君之位贬为庸伯,嫡长子赵殊祭告宗庙,以嗣其爵。” 都知天子有令,却都不知竟是直接废立的旨意,数百年来,小国国君有不敬周朝的,倒有此废立的先例,可煌煌大国,这还是头一遭。 实则,也还是凭着军力逼迫。 旨意宣毕,赵戬整个人若烂泥般瘫倒下去。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那些耆老是支持公子殊的,也没想到等来的是直接废君的旨意。一时间,这些人没一个出来附和说话,唯恐要叫他们立时出去,做那个宣告群臣的人。 嬴无疾从侍从手里接过剑鞘,浅笑着第一个接了腔:“诸位紧张什么,也还得行仪典祭宗庙,按章程一步步地办,你们只需想好了立场,旁的事自有本君和周使一同担待。”
第72章 邯郸3 先王后宫里这一场毕时, 外头宦者慌慌张张地飞跑着进来,见了殿内众人后,又吞吞吐吐的,只在赵穆兕的逼问下, 才瞟着持剑的嬴无疾道:“众位大人, 几座主宫皆被秦兵占据了。” “北山上八千王军呢!”有沉不住气的一把搂住宦者衣领。 宦者吞吞吐吐:“一刻、刻前, 突然从浑源城聚了万余人过来,不晓得怎么,王军也没个动静啊。” “王孙, 不是说只来了五千骑兵,如何商量也不曾秦军直接开拔邯郸城北了!老夫看你, 没法与宗周天下人交代吧。”在场诸人, 如今赵戬瘫在地上状若癫痴, 也唯有新河君赵穆兕替他暂开这个口, 老者脸上俱是怒容, 掷地有声,没有丝毫退让怯意。 恰有一队来接管宫室的秦兵同赵宫侍卫一同闯入,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众人吊着一颗心捏紧拳头时, 嬴无疾却缓步走到赵穆兕跟前,竟是朝他揖了一个晚辈礼,他含笑反问:“老大人可再去查探, 北山牵制赵军的哪里是秦人, 既说是浑源城来的, 不会是赵国又起了流民?” 这是他早就埋布在赵东的, 平日散作各色百姓商行混迹各城, 就等着此时威慑之用,倒也不可能真同赵国王军血战。 听他这么说, 在场稍有头脑的人便都明白了意图,敲山震虎,秦人这是多做了准备,倒并非是要灭他们,就只为这一次废立能顺利进行。 思及此,几名耆老一面慨叹秦王孙擅谋,一面将打量的视线暗暗扫过太子殊。 他们多么希望浑源的人也有太子殊的一份,即便将来受秦掣肘,跟着新君也还能有所作为,也少些割城让地的事。 入宫的这三百精骑都是有爵禄的,此刻同宫内侍卫一道进来,虽气势慑人,却次序井然,同赵宫侍卫的慌乱对比鲜明,领头的手握寒芒刺目的宽刀对峙时,还不忘同几名耆老执礼告罪。 见此情景,跟着赵穆兕的几个人再不做他想,各自告退去为祭祀御极的仪典和联络百官的事宜做预备了。 而赵姝在离去前,经过田氏身侧时,对方抱着昏睡的幼子,美目恳切地低声说:“姝儿,母亲知你是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孩子,御极前这几日你可得留心,邯郸城远不止表面的这些派系,就连我…你田大伯伯死后…朝臣中也是还有几个死侍家臣的。” 说到田震,田氏目光一黯,作势好像想要去触赵姝的手却又到底没有,只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你田大伯伯说的话……也是得我的首肯的……” “母后。”赵姝看了眼她怀里的男孩,同自己整整差了十五岁,自古废长立幼,史册里,长子没一个能善终,她无暇再同田氏纠缠,也不想再听她再像小时候一样温言骗她。 赵姝转头正视田氏那张清艳和善的脸,她探手要去摸一摸那男孩的脉,便果然见对方目中淌过刻骨的怨愤防备。 她没有让着她,而是偏执地拉出稚子的手腕,搭在脉上,在对方发作前,朝她说:“安神药的汤剂灌得太多,得尽快服解药,阿弟年岁太小,迟了恐要伤脑子。” 还不待她回头吩咐,嬴无疾手下的将官立刻道:“来人,即刻请医官去煎方。” 她有些讷讷地回头觑他一眼,但见嬴无疾目色染笑地望着自己时,倒是心里一悚,有些不自在地回过头,朝田氏最后丢了句:“请母亲再于赵宫待两日,待此间事毕,孤会遣人,送你们回齐国。” 直到她抛出这一句,田氏才彻底抛去伪装,目色震动到失语,抱孩子的两手颤着,一直到赵姝他们走远了,她犹是在重复着:“好……好。” . 这一日下午到黄昏,周使领着人召集邯郸大小官员,废立旨意下达各处举城哗然。而赵姝则由新河君陪着,先去了城东南的祖庙告谒祭拜,又亲去了几个守城军官府上,一直奔走忙碌到戌末天黑时分,她带着兵闯进了与廉氏有世仇的几家府上,在判断出对方仍没有*七*七*整*理投靠的诚意后,颁旨将其中两家族诛。 械斗结束,因考虑贵胄世家的颜面,当宫内宦者端着几十个雕刻精美的木盘,赐鸩酒时,两家府第内哭声震天。 她端坐着正堂楠木嵌金的交椅,腹内翻涌两手止不住得要抖。 厅堂里原本乌鸦鸦跪满的贵胄亲眷们开始在堂外乱起来,有男子反抗奔逃间,被执刑者一刀砍去了半边身子…… 赵姝看不下去,腾得起身就朝连廊后院奔去,奉命护着她的一队亲位迈着整齐步子一并跟了她过去。 两步奔到苑囿,靠着一处假山,她再也忍不了扶着山石‘哇’得吐了个天昏地暗。 等赵穆兕从另一家过来迎,进门问时,卫队长如实禀告,就见新河君的脸色陡然变得万分难看起来。 老者面前恰有个正嗳嗳哭泣的四五岁的小公子,男童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冲天辫,身上华贵不俗的藕黄袍子半边都是血,也不知是他那个叔伯父兄的。 世家之家多有来往,这孩子正巧还去新河君府上吃过茶点,认得新河君赵穆兕。 赵穆兕一把挥开这挡路的奶娃娃,看了看四处乱糟糟的环境,口中略带了丝焦急:“这府囿半个时辰也走不完,太子年轻仁善,怎容得他乱走,快去寻回来。” 卫队长自不会独自承下新河君迁怒,只好把太子殊拖延犹豫以至这家家奴起乱的事说了,这才到现下都没料理干净。 等赵穆兕在后苑偏屋旁寻到赵姝时,竟见方才外堂里的奶娃娃缩在赵姝怀里,一个妇人自刎在旁边地上。 “先生……”赵姝虚着声抬头,目间一派悲怆茫然,她还捂着小孩儿的眼睛,“先生,孤想……留着这个孩子。” 堂堂一国储君,一派孱弱之态,若不出意外,三日后,这就是他赵国新君,来日,宗庙里第六代赵王。 赵穆兕拄杖跛行半步,心里头蕴满了气,赵姝当即心虚得后退两步,目光四处逡巡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廊下一阵阵过着兵,追袭着时而奔逃过去的家仆。 梳着冲天辫的小公子吃得两颊粉面滚圆,尚不知自己娘亲就倒在三步开外,还扁着嘴要哥哥带他去找娘亲。 赵姝费力地将小孩托抱起来,指腹揩去小脸上的脏污血痕,回想地上妇人最后哀求希冀的眼,她按下酸楚竭力用平静夸张的可笑口吻去哄:“你家大人在玩官军捉贼的游戏,你娘刚才说你昨日贪吃零嘴,就罚你作贼,哥哥带你一起逃,好不好?” 小孩儿打了个哭嗝,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忽然撅着小嘴露出缺牙,勾着她的脖子认真说:“哥哥,你在骗我。” 赵穆兕眼皮一跳,再看不下去,呼了口浊气后,他一面朝二人行去,一面说:“罢了,这是檀侯家的嫡孙,年前过了四岁生辰,也还不到晓事的年岁,既是与太子有缘,就给他们家留一点香火,也不甚要紧。” 说着,他朝小孩儿伸出手:“哥哥身上还有伤,胖娃娃,来来,伯伯带你娘亲处去,还吃你最爱的茶点好吗?” “多谢先生……”赵姝没分毫怀疑,她话没说完,小孩儿一双哭红机灵的虎目两边瞟了圈儿,自个儿就从她怀里跳下来。 可他双脚才着了地,连赵穆兕的手都未及碰到,突然一道寒芒伴着剑气闪过,藕黄衫子的小公子连叫一声都不曾,睁着惊恐的大眼就扑了下去,顷刻间,脖颈上的血喷涌着将他的衫子染透。 侍卫利剑太快,快到赵姝都来不及反应。 小小的身子离着他母亲的尸首不过短短二丈之遥,赵姝抖着身子难得发了怒,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昔日师长:“新河君,你……你把孤当什么了,你们不如自个儿去继位吧!” 两侧侍从立时纷纷跪下告罪,而赵穆兕唯恐她再说出什么,扯过人跛行着朝廊下去,有个影子见他们过来,巧妙地闪避到柱后。 避人处,赵姝仍气的发抖,她堕泪下来主动发问:“一个不晓事的幼子,先生为了杀他,在我面前行诡诈之术,是何必!” “不晓事的幼子?!这孩子长大了便是下一任檀侯!”赵穆兕气得丢开紫檀木雕狻猊的拐杖,抽出腰间一把平日仅作装饰用的短剑,剑尖直直顶在自个儿左胸,将剑柄硬塞到赵姝手里,道:“太子殿下若觉着老臣诡诈,尽可现下就取老臣性命。” 剑尖已入肉三分,赵姝气血上涌,脚下虚软,她想松手拿开短剑,哪知道这新河君都花甲之年了,脚是跛了,耿起劲来力气却不小。 眼看着老者不知疼般带着剑尖越刺越深,赵姝背对着连廊外的大湖,又气又急脑子里乱作一锅粥,只顾着使劲握牢剑柄,连辩驳的话都想不到说了。 就在二人争执时,身后湖面波动,而后游鱼般窜出个黑衣人来,因赵穆兕恰好是正面对着湖面,手上力道一松,高声朝远处苑囿里的侍卫叠声呼道:“有刺客!护驾!” 电光火石间,赵姝还没见着人,就觉脚下一凉,连呼喊都来不及,她就被人握着双脚拖进了湖里去。 那人水性极好,她在水中挣扎时被人按着头呛了水,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侍卫还没奔进这处院子门槛,她就被那人拖离岸旁数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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