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君两处封地都在赵南,府第规格只比檀侯府上小了一个湖,五个主苑三处园子,曲径漫回松柏菊竹遍植,排布雕镂极是清幽,只是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碰见侍从之外的什么人,空荡荡的院落内外,显得孤清寥落。 陪侍的少女兰溪年十六,竟还是十二年前跟着赵圆圆的那个兰溪!尤记得这丫头那年才四岁,路都走不快,她们溜去珍禽苑玩,总是很容易就能将她甩掉。 兰溪长开了,形貌高挑清丽,个子比她还要高许多了。 相隔十二年,音容早是分辨不清,兰溪性子也和这府第一样清冷,早上初见她时,却是哭得不能自抑,现下眼圈仍是红的。 论起来,兰溪本不该活到这个岁数。 王族贵胄,有幼年夭折的公子小姐,爹娘悲痛无度,便有将贴身玩伴与小主子殉葬的成例。 新河君最重仪节,悲痛女儿之余,倒是能不理会闲言,没有去牵累无辜。 “小姐您同道人去后三年,夫人便作了古,主君吩咐人每日照原样洒扫各处,府上也再没添过一个人。” 兰溪面上泪痕尤在,侧目温柔地笑,她的胳膊被赵姝挽着,说话间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忐忑惶恐。 “不提过去,妹妹生相这般清艳,笑起来连日头都要多明耀三分,你家小姐现而今不是活着回来了嘛,合该多笑笑。” 赵姝从前是‘男子’,也是很会哄小女孩开心的,现下恢复了本来面目,更方便她黏黏糊糊地挂着人说话。 兰溪身上有股子好闻的药草香,让她想到兄长,便格外地同她亲近。 “也不晓得一会儿是去见什么人,先……咳,父亲也不说,你可知是何人吗?” “大概是哪位故旧?”兰溪小心地引着她过一池枯败的莲塘,也就半日功夫,自觉是摸透了主子的好性,见她眉目间总蒙着些若有似无的阴翳,不由得也玩笑了句,道:“主君身份特殊,谁人都想得咱们府上的首肯,听说太子殊是带着宗周废立的旨意回来的。说不准,主君怕您被有心人哄骗,许是早早寻个局外人来同您相看?” “啊?!”赵姝自然不认为是这等情况,也不会因这等打趣如寻常女儿家一般害臊脸红,莲塘深处,她不禁沉思起来,思量着兄长同赵穆兕从前的关系。 以新河君门生遍天下,又有两处富饶封地,其子亦正在洛邑任要职的尊崇,实则不论何人御极,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见她心事重重,苍白小脸上连一丝儿晕红也没有,兰溪只猜测她这些年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心中怜惜不忍,遂话锋一转,又笑意盈盈地婉婉道:“小姐,说起太子殊可也不是个寻常的,他去岁为保平城将士,倒敢越过大王以一己之力担起降国的罪责。您可还记得,就是公子殊呀,小时候他最爱去咱们府上的珍禽园,带着您爬树下塘的,婢子那时太小,他嫌着碍事,总拿个糖块点心的,骗着甩脱我呢……” 枯莲残叶衰败,少女婉转柔声里,也渐渐带上了三分不忿计较来。 “有这等事么?我怎么没印象嘛。”赵姝有些尴尬,信口不认。出莲塘时,她步子一转,就朝着珍禽苑的反方向而去,或许是府上草木砖瓦俱没挪动,兰溪缓缓指着帮她回忆,眉目间阴翳愁云倒暂且放下,透过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致,她好似看到了十二年前蝉鸣酷热的盛夏。 . 被按着歇了个午觉,原本以为是睡不着的,不想倒差点直接睡到晚膳时分。 未末申初,她气喘着从困梦里一下子坐起身,睡眼惺忪着抚着心口缓解,把了下脉,能觉出是寒毒发作的日子又近了些,气血有些不畅罢了。 替自己写了个方子,兰溪便领着两个小丫头,端了两大方盘的钗环金玉迈进来。 几十件女子钗环佩饰铺展,赵姝看得眼花,本想随手捡个式样最间素的墨色玉钗绾发,却被兰溪按下。 杏色烟罗的绫裙外罩薄透明彻的瑞黄纱衣,云鬓在脑后绾作垂鬟双髻,一支雕着小狻猊的金步摇嵌着蓝玉,数寸颇长的流苏垂晃着不时拂过肩头,竟是四五种玉石磨连而成,色若虹霓,像是由波斯国珍贵的七色石制成的。 一番装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小姐这些年是修行去了,倒似天上仙童下凡了一样。”兰溪颇为自得,看了半日,又总觉着不对,突然‘哎呀’一声:“瞧瞧奴婢,都被小姐晃晕了心神,险些将口脂给落下了。” 朱色檀口一染,整个人气质又变了,稚气灵动的眉眼里,无端多了丝媚,仿若清泠泠的白玉盏里滴下一点血色果酒。 女儿家装扮与否,差别也太大了,难怪从前与自己姊妹见面不多,时而妆容差异大,她会误以为她们是易容了。 赵姝出神地看着铜镜,她摇一摇头,镜中人肩头五色宝石流苏晃动,她檀口微启,略略露出侧面一颗小虎牙时,镜中人便笑得温软娇俏。 杏眸弯弯明澈若秋水,这双眼剔透干净的,倒真个不似人间,直比那五色流苏还要耀目。 明明她心老似翁媪,还藏了那么多的算计。 …… 赵姝没有再去追问所见之人,她吊了一路的心,期待又惧怕,直到黄昏时分被兰溪带入凤沅斋的雅间时,见着了人,才把一颗心安了下去。 换了这个身份后,赵穆兕第一个安排她见的人,竟是怀安王姬淏。 她二人进门时,天幕昏昏泛着霞光,姬淏换下了那日白衣,着一件鸦青锦衫,正斜靠着西窗饮酒。 兰溪没成想是来见这位,足下一顿,看向窗边人的眼睛里有哀色怨恼,只略一闪,那人抬眸勾唇看来时,她深闭了下眸,依礼退了出去。 身后这一瞬息的变化赵姝自是察觉不到,她笑不达眼底地福了福身,女子的见礼动作还不太顺畅,她自个儿不在意,抬起头就直直看向对方,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暮色烂漫,晚风徐徐,阔大的雕花窗外飘来凤沅斋一楼的热闹戏文。凭窗闲立的青年分明是眉目如画,长身玉立,可一双桃花眼扬着,带着微醺的气息,笑得浮浪。 赵姝对着无关的旁人时,那生来的天潢贵胄的气势分毫不减。 她同姬淏只是少年时见过两回,此时此地,算的上是陌生男女初见了,即便是有新河君的安排,这人的目光也是僭越到令人不快了。 看来赵穆兕已有立场倾向,兄长也早料定了不需得她去游说。 一旦事成,这怀安王,又不比兄长有封土士卒,怕只是一个比她还不如的傀儡罢了。 因此,对着此人过于热情的打量,赵姝垂手淡立,避也不避地就那么同他对视。 怀安王愈发觉着有趣,他视线越热烈大胆,她回望的神色里便越发冷硬似冰。 雅间里酒菜羹馔热腾腾得摆着,侍从皆退了出去。二人一个门边,一个窗侧,就这么隔了三四丈远,一冷一热地对峙着。 “啧啧啧,好一个粉玉雕琢的人物,如此良辰美景,小美人,莫用这等看死物的视线瞧我嘛。”姬淏仰头饮杯中酒,桃花眼里头氤氲一片。 好一个丰神俊秀的怀安王,天生一张清正无害的脸,便是说着轻薄挑弄的话,只需带着笑,仍是意态风流,叫人无法生厌。 赵姝不吃他这一套,尤是冷目而对,语调平和言辞里也略去了客套:“君侯这时节入邯郸,想必是有国事要筹谋。父亲大人既然安排我来见您,便不必对我绕弯子,大可直言正事。” 姬淏一挑眉,夜风微凉,他顺手将原本大开的窗子阖上一半,酒盏搁了,便信步悠然地朝赵姝行去。 他驻足在她身前,有如实质的目光一寸寸自她脸上扫过,他柔声开口语调温和:“入秋夜里冷,小姐还没用过晚膳?咱们入内室,饮一盏果酒暖暖身子慢慢说。” 二人不过半臂距离,从他身上也没闻着什么酒气,便知是真的在等她一道用膳,赵姝忍着不愿露怯,退一步都不曾,道:“男女有别,你我也非熟识,有什么话,君侯直言就是。” 头顶传来一记嗤笑,她皱了眉欲后退时,姬淏反倒退开了半步,冷下脸就这么看着她,忽然轻声说:“我幼时在赵宫被人欺辱,是你来解围,后来几回来邯郸时,也是你领着我去的酒肆女闾,你……可好生无情啊。” 说罢,他一甩鸦青袖摆转身入了内室,徒留赵姝心若雷击。 这才几日功夫,怀安王如何就认出了她? 思来想去,赵姝不认为是新河君府上出了奸细,这么大的事,又是新河君亲自安排他们见面,唯一的解释,怕只能是赵穆兕早已暗自定了立场。 原来这条路,兄长早就安排得差不多了,即便她不来助他,或许也只是麻烦周折一些。 看着姬淏背影晃过屏风,她眉头深锁,一咬牙还是快步跟了进去。
第75章 邯郸6 赵姝跟在他后头入了内室, 说是内室,实则此间是一处临河的边套,三面都有窗,通透敞亮布置得也十分有雅趣。凭窗一丛桂枝, 沁人幽香混着夕阳霞光遍撒在祥云纹的水磨砖地上。 这是凤沅斋不对外的一处雅间, 也是赵姝从前来时专用的, 这暮色天光,河风杳杳,本该是叫人惬意心悠之所, 可因着三日前一场刺杀,赵姝如今见了水, 就恍惚有种咽喉被扼住的窒息感来。 外头天幕虽还亮着, 或是寒毒将近, 饶是她穿了两重衣衫, 河风吹着, 也仍旧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见姬淏又在阖窗,赵姝也不以为意, 她立在桌旁一眼也不曾瞧摆在上头的各色玲珑点心, 不耐追问:“君侯既有这等本事,可与晋阳君商议过,不知有几分逼退秦人的把握, 又要我与新河君做些什么?” 姬淏回头眼中笑意消退了些, 望了她一会儿后, 径自朝桌案旁坐了, 他没有作答, 反而新拿了两只杯盏,与二人都斟了酒, 还朝赵姝跟前的玉碗里夹了一只黄澄澄的小猪包。 “不急,你我……这许多年未见,还记得上回来邯郸,也是来此用膳……” “还请君侯莫再绕弯子。”赵姝冷声打断了他,面上是不再掩饰的焦迫,她不觉着与怀安王真有多少交情,也不喜这人打量自己的眼神,便连入座也不曾,“或者,君侯可否告知,我阿兄可也来了邯郸?” 这拒人千里的态度,让姬淏失了面上最后一丝笑意。 他长久地细望她面容,在赵姝彻底发毛转身前,说:“晋阳君赵如晦呀……正是他要我先来见你,拖本王转告一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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